第38章 千斤囚
拎走贺青竹的是扶娄。
他带她在空中溜了两圈,落在峡谷附近。
晚霞把天空染成一片红紫,褐色岩石刀削斧劈,脚踩在地溅起满面灰尘。
贺青竹发现这个地方略眼熟,跟上来的胡萧察觉到了不对:“这条路……”
“你也觉得熟悉?”
胡萧想了想,说:“这是去三更会总坛的路。”
对了,上次追玉昭娘就来了这里。
扶娄一听,回眸瞧他:“你来过三更会?”
胡萧坦诚相告:“实不相瞒,我从那里逃出来的。”
贺青竹:“……”倒也不用这么老实。
路宽,只有他们三人前后走着。贺青竹正寻思师叔带她去三更会意欲何为,突然想起一事,偏头小声问胡萧:“你还记得教你功夫的是谁吗?”
“冥婆。”
扶娄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哪个冥婆?”
胡萧一脸懵懂地望向贺青竹,那眼神在说:“怎么?难道还有很多个冥婆吗?”
贺青竹偷笑。她清清嗓子,进入正题:“师叔,斗法我赴约了,你看,何时能解开我的千斤囚?”
穿过峡谷,视野逐渐开阔。溪水逆流,野花齐放。
扶娄脚踩野花,驻足道:“小竹子,你告诉我,你师父躲哪儿去了?”
贺青竹被他的称呼激起鸡皮疙瘩,她心道:还不知道师父和师叔到底有何过节,师父看见他就跑,看样子是不想见他。若我把师父躲进遗迹群的消息告知,岂不等于白眼狼?
这个锅她不愿背,便模棱两可道:“师叔若先解开千斤囚,我必知无不言。”
至于“言”的是不是真话,那她可不敢保证了。
扶娄意味深长地凝视她,把她盯到心虚。良久,他勾起讥讽的笑:“小竹子还真是学到了你师父的精髓。”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表扬。又听扶娄继续道:“你可知你师父为何躲我?”
贺青竹摇头。
“因为她做了亏心事。”扶娄往前带路,明明望着四周,那眼神像飘到了远方。
“我和她前后拜入师门修习戏法,多年形影不离。她却为了继承神仙索,诬陷我辱她清白。师父最看重弟子品行,不由分说就将我逐出师门。”
转眼无路可走,来到了悬崖边。茫茫云海隐没了对面的山峰,只得窥见石青色一隅。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瓜葛。出于对师父的了解,贺青竹默算了一番,确定师父能干出这种事。
扶娄的白绫出袖,笔直地卷向对面的山峰,翻转叠层,不多时就铺了一条可供单人通过的桥出来。
他的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还得感谢你师父,不是你师父设计把我赶走,我哪有机会创立三更会。”
救命,贺青竹在心里惊呼:她怀疑的事情是真的!师叔教出了冥婆,而冥婆又教出了手下一大批刺客;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胡萧会变脸,又与她所学有诸多相似了。算起来,他们的师父系同门。
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反倒是胡萧呆成了木头,还从这个巨大的信息里没缓过神,朝扶娄拱手道:“您就是……卸了妆的冥婆?”
贺青竹:“……”你醒醒。
扶娄一脚踏在白绫铺成的桥上,回头对贺青竹道:“小竹子,解千斤囚要泡银池,别跟丢了。”
脚下的深渊一眼望不到头。听到解除千斤囚有望,她不作犹豫,刚踩上白绫桥,就听到胡萧说:“贺姑娘,我可以带你飞过去。”
“放心。”她拍拍胸脯,笑得张扬又自信:“我没那么弱。以前,师父为了练我胆子,让我走丝线过岩熔沟。”
胡萧收回即将要触碰的手。
“岩熔沟是什么地方?”她自说自话,完全把这场跋涉当做游戏,语气轻松:“那底下都是滚滚岩浆,掉下去连骨头都不剩,我还不这么走过来了,不怕。”
走了几步,听到没动静,她往后一瞧,发现他杵在原地。
她朝他招手:“愣着干嘛?过来呀。”
“好。”他轻声说。
山峰几乎看不到人经过,就算有,也大都蒙面黑衣,互不搭理。天暗下来,空气里涌动着寒意。
银池与皎月同色,池里的液体粘稠,贺青竹没做收拾就泡了进去,池水将她吞没,只剩脑袋露在外面。
整个身体是暖的,她感到有股重力在她体内游走,从脚跟到腹部,再到肩膀。这股力量,在她丢失内力后就感受不到了;而此刻,它确确实实在她身体里。
她又惊又喜:“师叔,银池水能恢复内力?”
扶娄蹲在银池旁,摊开手中的针灸包,拿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刺进贺青竹的头顶:“哪有这么好的事,小竹子,我只是在解掉你的千斤囚。”
后面又刺进两根。蒸蒸热气从她头顶飘出,她把衣袖往上提,果不其然,淤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然而右肩的那股重力仍在。
做完这一切,扶娄盘腿,拿出一包桑皮纸。他剥开外层,拈了颗黄白色的方糖放进嘴里。
贺青竹嗅到了甜味:“师叔喜欢吃麦芽糖啊?”
扶娄慈爱地看着她。
“我也想吃。”
扶娄收好糖纸,竟把身转了过去背对她。
“师叔好小气。”贺青竹打趣他。
扶娄仍不让步。他对面的岩石在月光下似嚎叫的人脸。
岩石后,胡萧靠在那里。他没有吭声。但贺青竹知道他不会走。
或许是银池水太温暖,又或许是听了师叔与师父的往事,她竟有了当白眼狼的心思,“师……”她正想开口,忽然想起在薛府见到他的那幕,心里拧巴得紧,改口道:“师叔,你为何会去参加薛凝的婚宴?”
扶娄没有回身,淡淡道:“我一直在找神仙索的主人,它上次现世正是在薛府,我就同他们合作。三更会的刺客帮他们杀人,而我只要神仙索的消息。”
贺青竹叹了口气。
连玉昭娘都能找到她,而他作为幕后老大却找不到。他与玄机阁信息共通,都以为许连环是施罗假扮,而神仙索还在施罗手上。
这不就是一叶障目?
想到此,她同情师叔。
扶娄毫无察觉,他道:“小竹子,千斤囚还有一股在你体内,你需自行化解。”
她摸了摸右肩,坚硬的一块,像不是自己的身体。
“求师叔指点。”
“看见这块岩石了吗?”扶娄指向对面的石头,“劈开它,你若能将这股重力化为己用,便能学会千斤掌。”
贺青竹恍然大悟。
这个师叔,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伤害她。虽然他不给她糖吃,但他在山庄替她解围;种下千斤囚是怕她爽约;而他还传了功力给她。所做种种,可以说是讨好了。
“小竹子。”他说,“告诉我她在哪儿吧。”
“我想亲耳,听她跟我说声对不起。”
这块椭圆形的岩石比贺青竹大了数倍。
本来她还热血沸腾,真正面对它时,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听到她的打算,胡萧瞌睡都吓醒了:“你要劈开它?”
“对。”心里有点虚,嘴倒是硬得很。
胡萧把手放在岩石上推了推,实心的,不作假。他坦言道:“我觉得不大可能。”
被别人质疑,怒气就上来了。贺青竹叉腰瞪他:“你这是不信我!”
“哪有哪有。”胡萧无奈地笑。他主动退到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这点小事,肯定难不倒贺姑娘。”
贺青竹颇为满意地点头,中气十足地提醒他:“你就在这看着,看看我以前的风采。”
夜深了。周围万籁俱寂。
说的话不过是鼓舞士气而已。贺青竹深深呼吸,调整状态后,用尽全身力气一掌劈向岩石。
很好,岿然不动。手还痛得要死。她忍不住“嘶”了一声,胡萧被她的动静惊到,过来问:“没事吧?”
贺青竹跟自己赌气,撇嘴不语。
胡萧见她如此,不知该怎么开导,只好说:“其实这种事,很简单的,只要趁石头不注意……”他一道掌风,反手劈向另一块大小相当的岩石。后者瞬间崩裂。
贺青竹心态要崩了,内力深厚了不起是吗!
“你看,是不是很简单?”胡萧眼巴巴地寻求她的认同。
贺青竹揉了揉额角。
右肩的重力像山一样压下来,抬手都费劲。
一定会有办法。
她扭头去看那刚才泡过的银池。记得在池里,她感到那股力气在游走,她是不是能控制这股力量,将它汇聚到掌心?
这样想着,她提气,试图驱动体内的重力。
胡萧还以为她领会到了窍门,忙留出位置给她发挥。
只见她凝神聚气,再挥出一掌。不知是不是错觉,胡萧瞥见岩石了一下。
不是错觉!
岩石不止是动了,而是像离弦的箭一般朝她滚去。
幸好贺青竹反应快,撒腿就跑,可那石头像瞄准了她,紧追在她后头。
胡萧纵身一跃,在半空中想帮她把岩石推开。
“别过来!”贺青竹停步,面对滚滚袭来的岩石朝他大喝。
胡萧动作一滞,轻巧地跳至空地,不再出手。
他总是很听她的话。
岩石直冲向她。
只听耳旁噼啪声响,地面都仿佛震动了。缝隙如闪电,在岩石上蔓延。先是一条,后越变越大,裂开巨口。
巨口撕碎了它。
碎石后的她迎风站立,浑身湿透。她的脸上有被石头划开的小伤口,嘴唇也被她咬出血来。她爽朗大笑,高声喊:“我做到了,胡萧!”
胡萧跟着笑。他是真心替她感到开心。
他走上前,问她:“感觉怎么样?”
“过瘾!”她说着,忽抬掌朝他劈来。
手在离他面部寸余的距离停下。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风吹散了他的发。
贺青竹问:“为何不躲?”
胡萧“啊”了一声,慢吞吞地侧身:“是这样躲吗?”
“笨!”贺青竹拍他的头。方才的一击让她力竭,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望着圆月感慨道:“有机会的话,真想和你痛痛快快打一场。”
胡萧:“……”不,他不想。
贺青竹累及,躺在地上不愿动弹。
胡萧跟着躺在她身旁,双手垫在脑后。二人凝望月色。
四周是露天。按理说这么晚不会有动静,但她听到了有人走近。
“贺青竹,你来总坛做什么?”
来人的声音无比耳熟。她立刻坐起,摘下腕上的镯子抛向她:“玉儿,接着。”
玉昭娘准确接到她扔来的镯子,戴回手上,怀疑地扫向他俩:“还有你,戌时,以为换张脸我就不认识了吗?”
胡萧惭愧地摸额头:“玉姑娘好。”
玉昭娘:“死掉的刺客还敢再回来,你真不怕婆婆追究。”
胡萧心大得很:“这里也算半个娘家吧。”
玉昭娘:“……”
方才忙碌还没察觉,此刻闲下来,肚子便开始闹腾。贺青竹不跟玉昭娘客气,直言道:“玉儿,你这可有什么好吃的?”
话刚说完,一颗野果砸到她的头顶,她捡起来啃了两口,夸道:“不愧是玉儿给的,真脆!”
玉昭娘翻了个白眼:“少来这套。”
她顺手扔了一个给到胡萧。她回到总坛,基本上都是去冥婆房,其它地方很少走动。今日闲来无事,听到银池传来动静,才前来一看,没想到竟是贺青竹二人。
自上次跑越姜一趟,又有多日没淘到宝贝了,手痒得很。普通的货色她看不上,知道贺青竹有门路,就装作有意无意道:“最近江湖上的好东西都被我偷光了。”
贺青竹懂她意思,思衬片刻,说:“玉儿,别说我有好事不告诉你,玄机阁薛府的宝贝多着呢,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能偷到了。”
玉昭娘面露不屑:“天底下还没有我玉昭娘偷不到的东西。”
贺青竹乐得有人去骚扰薛府,转而有些担忧,特意提醒她:“你那镯子,最好不要在他们面前使用,否则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就不好喽。”
玉昭娘满脸都写着她不在乎。
等离开总坛已是次日。
山峰独立,来时有白绫桥,回时只能自理。贺青竹跨不过去,于是胡萧主动请缨,搂住她的腰,带她重温空中飞人的刺激。
名单上有大半的人还未见过,她本想回山庄和庄主商量法器,又想到去山庄就要见到宁柏渊那张臭脸,顿时没了心情,便决定先回胡萧宅邸再作计划。
二人刚踏进门槛,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片绿意从院子石砖上钻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拔高,转眼他们就被十尺高的青草包围。
再回头一看,将才走过的小道已然不见。
贺青竹警觉地望向周围,她朝胡萧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腾身纵到半空,回到原地道:“贺姑娘,我看过了,西北方向有间房子。”
出于对法器的敏锐度,她做出判断,定是有人用法器制造了这一切。
是薛凝吗?怎样的法器能改变环境?她伸手触摸青草,带着一种粗糙的刺意,不用凑近就能嗅到浅淡的清香。土地潮湿,仿佛刚下过一场雨。
前后都无路,只有绵延不尽的绿意。
她想了想,提步往西北方向走:“不管是谁在搞鬼,先抓出来再说。”
草林比她想象中更广,风刮过,茎干被吹得东倒西歪。
贺青竹疑心迷路,每走几步都会让胡萧看看房子有多远,如此重复十来次后,终于走出了这片草林。
胡萧口中所说的房子近在眼前。灰白色墙面斑驳而坚固,台阶两层,朱色大门紧闭,门前一对抱鼓石威风凛凛。
她愣在了原地。
那座已经烧毁的贺宅,如今完好无损地重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