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傀儡戏
火种可被转移,算是修子济留给后人的唯一退路。
贺青竹听到这里,只觉胸腔一股怒气无处可泄,她揪住雷引生的衣袍,恨不得把面前这人生吞活剥:“你就把火种转给了我哥?这可是你的责任啊!”
雷引生任她发泄。
施罗拉住她:“冷静点,事已至此,再去追究谁对谁错有何用。来来乖徒儿,陪为师喝一杯。”
青铜燎炉里无火,手伸进去,只感到阴冷潮湿,像被蛇在舔舐手指。贺青竹站了半晌,想到兄长在这里点燃火种,密密麻麻的刺痛包围了她。
施罗来牵她的手。这个举动比任何安慰都见效,她把头埋在她的肩上轻声呜咽。
剧烈的情绪渐渐缓和,那股重压再次袭来,手脚如同灌铅,仿佛血液停滞。贺青竹稳了稳心神,道:“师父,徒儿此次前来,只想弄清身上淤青,若师父不想与扶娄相见,徒儿亦不强求。”
说着她准备反身,却被施罗拦住。她一掌拍向她肩膀,一股暖流涌入体内,停滞的血液再次流动,重压感顿时消散。她拱手朝她道谢,她却道:“先别高兴,我只能拖时间,千斤囚除了扶娄,没人能解。”
施罗将坛中酒一饮而尽,似下定决心般,啪一声摔碎酒坛,“罢了。扶娄对你出手,本就是冲我而来。”她提裙往佛像后面跑:“你且等等,我同你一起去。”
她再出来时换了套衣裙,绯色衬得她像少女怀春;脸颊也是粉的,身后背了一个半人高的竹篓,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雷引生在说完一切后,失魂落魄地跪坐在蒲团上。
“阿生。”听到有人叫他,他一动不动。
再反应过来,殿堂已无人影。
外面黑了,暮色拢住天地,唯有马车上的那盏灯笼亮如圆月。
武陶之因等不及先走一步,留下胡萧守在马车前。
难得见到小徒弟身边有男人,施罗只当稀奇,上下打量这眉清目秀却满身血污的小伙。她搂住贺青竹的肩,颇感欣慰地说:“小兔崽子,你这是开窍了呀。”
贺青竹心不在焉地附和两句,钻进马车不再多言。
看得出她心情欠佳,胡萧主动捞了车夫的活,问道:“贺姑娘,要去哪?”
贺青竹想都没想:“去你家。”
两盅蛋羹上桌,胡萧额上汗珠直冒。他回府换了身衣服,又在厨房忙活。几日没回家,存粮除了蛋只有绿豆。粥还在熬,他怕她们饿,便先把蛋羹端上来。
等到他退下,施罗看着面前豆腐状的食物并未动勺,从腰间取下酒葫芦,倒在空杯里,怡然自得地抿了几口。过足瘾后,她瞥向贺青竹:“乖徒儿,你有没有想过放下仇恨,找个归宿好好过日子。”
贺青竹亦没动勺,她还在想檀宗炼化魂火一事。师父再问了一遍,她才断然回道:“没有。”
她知道她不能再想下去,否则心情只会越来越糟。眼下还有千斤囚需要解掉。她转移话题道:“师叔真是好手段,我若找不到师父你,可不就变石头了么。”
施罗斜睨她:“话不是这样说,你乖乖赴约不就行了?我那师哥啊……哼。”
“没师父你在,我哪敢和师叔同台斗法?而且……”她小声嘀咕:“师叔的主要目标还是你。”
施罗仰头倒酒,末了擦嘴,骂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不去主动招惹别人,会给人家可乘之机吗?”
庭院蟋蟀声不止。
贺青竹趴在桌上,只露出一双眼,直勾勾地望向远方,“我不能看着薛凝和哥哥成婚,那太可笑了。”
葫芦里的酒空了,施罗本想上街去买几坛,想到小徒弟的状态,仍耐着性子开导道:“薛家为何没对你和见瑛二人赶尽杀绝,你可想过其中缘由?”
贺青竹心知肚明。事已至此花灯砸都砸了,再谈情面岂不讽刺?她嘴硬道:“那是我入了奉天门,他们不敢轻易对奉天门出手。”
施罗抬指,推了推贺青竹的眉心:“说得轻巧,你也不怕牵连了奉天门。”
贺青竹满不在乎:“他们越乱越好,我就是不想让姓薛的好过。”
嘴馋到恨不得泡进酒缸里。施罗走到门口,回头问她:“报了仇你想干什么?”
贺青竹哄她,扯着嗓子喊:“当一个名扬四海的戏法师。”
“行,真有出息!说回来,你身边跟着的那小子,谁啊?”
“朋友。”
“哼,朋友。我瞧着挺老实一小子,你可别祸害了人家。”
贺青竹听到评价,扑哧一声笑出来:“对对对,师父说得是。”看到她出了院子,她追上去,半开玩笑道:“师父,你不会打算跑了吧?”
“兔崽子,你再说一遍我真薅死你。”
蛋羹凉了。说去看粥的胡萧还没回来。
贺青竹去到厨房,不见其人。经过他房前,见里面有光,便推门而入。
屋内的男人光着膀子背对她,风吹熄了烛火,剩下窗外的月色照在他血肉模糊的背脊。
贺青竹呼吸一窒。
折腾整天,忘了他刚从宁柏渊那儿死里逃生。
胡萧扭头见到了她,手忙脚乱地穿衣。架子上的瓶瓶罐罐被他撞倒,他抽出一只手去扶,指头酥麻,她的手覆盖上来,与他同握住药瓶。
这次他没有抽回手。
“害什么羞。”她清了清嗓,用许连环的声音打趣道,“胡兄,你忘了,在雾林小筑,我可是把你看光了。”
再狼狈都被她见过,胡萧释然。当她提起要给他涂药的时候,他点头说好。
她的动作很重,一看就不太熟练。好几次摁到伤口都痛到他皱眉。身体是苦的,心头却与之相反。
“贺姑娘,”他开口,“我今天做了一个决定。”
“你说。”
蟋蟀声越叫越大,池塘的蛙鸣生机勃勃;窗外几只流萤扑过,忽闪忽闪,像繁星掉到了人间。
他说:“我会留在这里。”
贺青竹抿嘴不语,说不上是窃喜或是忧虑。
二人沉默良久。
清脆的鹅叫打破了气氛。
她看向门口,那只通体雪白的鹅左摇右晃地朝她奔来,停到脚下,长颈一歪,倒了下去。
胡萧被这幕惊到舌头打结:“这……这里怎么会有鹅!”
贺青竹了然一笑,她弯腰把它抱在怀里,“送上门的食材,不要白不要。”
胡萧:“……”
他很认真地思考怎么炖鹅。
但贺青竹没再提过这事,不仅如此,她还带着这只鹅去了戏府。
胡萧不是第一次来戏府。他之前来只为杀人完成任务。那人是个戏痴,总在下午五点,守在台下看他的偶像表演戏法。他每次都会带一朵芙蓉。
接到任务后的第三天,胡萧头戴斗笠,混在人群里把他一剑封喉。
现场乱成一团,他回眸时,见到那人喜欢的偶像踩过那朵芙蓉。
没有关系,他麻木地想,花还会再开,明天没什么不同。
贺青竹瞧他脸色怪吓人的,拍拍他的脸:“胡萧,没事吧?”
从回忆里抽身,他恢复成以往和善的姿态,抿嘴摇了摇头。
怀里的鹅师父跳下地,啪嗒爪子往其它动物那里钻。贺青竹随她去了,反正师父在场,她就有万夫莫敌的底气。
师父刚走没多久,扶娄就凑上前来。他这次无妆,一身规规矩矩的灰色长袍,身形看上去比上次矮——更正常点。坦白讲,知道他是师叔后,贺青竹看他顺眼多了。
他用逗孩子般的语气说:“小姑娘,近几日过得如何?”
贺青竹接话,故意拉长尾音:“谢师叔关心,弟子无碍。”
“咚”一声锣响,贺青竹往高处望去,那是戏府专为斗法而设的戏台,立桌几两张,横架一排,数不清的木牌吊于横架;木牌正面无字,翻过来才刻有字,记录戏法的种种分支。斗法时需翻牌定题,直到一方无法演出同类戏法或一方失败即止。
台下的长椅坐满了人,隔栏将他们圈在其中。隔栏后不远处设有一座观亭,与戏台视野平行,专为贵客所建。贺青竹一眼就扫到了坐在里面的薛凝,白衣书生站在她身旁,不知在说些什么。
看来她特地前来观赏她的花样死法。
竹篓还被胡萧抗在背上,她带他找了一个边角位置,“你坐在这,一定要看好师父的东西。”
胡萧没有多问,取下竹篓乖乖抱好。
贺青竹与扶娄同时登台。
一名鼻上套环的掌事站在他们身后,用粗狂的嗓音宣告这场斗法的启幕。
号角声起,扶娄往台下掠视一圈,眼尾带笑,示意让贺青竹先翻牌。
跟了师父这么些年,大部分戏法都会,唯独那动辄砍头断舌的苦刑戏贺青竹打死不学。她知道,这类戏最容易意外归西。
内心祈祷千万别翻到这类戏法。她随手拈住木牌,翻开一看,只见背面端端正正刻着“傀儡”二字。
她长舒口气,将取下的木牌交由给掌事。掌事看完,一声吆喝:“傀儡戏,开场!”
掌事退下,换上来五名伶官,分别持笛、箫、埙、琴、筝,只要戏府出演傀儡戏,都由他们伴乐。
伶官准备的空挡,贺青竹溜到了胡萧处,在竹篓里找到一个十来寸的木偶。木偶为女角,雕刻得栩栩如生,脸带桃花靥,戏衣水袖,左右臂连接两条曲棍。
她将手伸进木偶衣内,操纵它的头,夹着一口戏腔道:“这位少侠风度翩翩,小女甚是喜欢,斗胆一问,不知少侠尊姓大名?”
胡萧被她戏精附身的举动逗乐,配合她说出名字,又听她道:“今日与胡公子相见,乃天定缘分,小女别无所长,唯有一曲诉衷肠。”
说着抖动曲棍,那木偶随着她指尖的动作抛袖起舞。光跳,却不见她开口唱戏,他奇道:“姑娘怎么不唱了?”
木偶头往后扭转,忽听咯吱一声,似骨头断裂。那木偶再转过来时,五官皆无,成了一个无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