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生死牌
石片又回到贺青竹之手。
雾散。
她看到薛凝并未倒地。
地上有断成三截的蛇，像鲤鱼那样跳了两下，没了动静。
还有一条蛇绕在薛凝的脖颈，嘶嘶吐出蛇信子，舔向薛凝的脸。
“贺青竹，你竟然还有法器。正好，你今日别想走出薛府，我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这段话如同信号，席间有人纵身而来。
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使用法器。寻常武力胡萧不在话下。他今日用的是戌时的脸，没有浪费内力变脸，一把冷剑在手，出招比平时果决，虽不致命，也会造成重伤；贺青竹这才发觉，他那厌血的毛病，不知什么时候治愈了。
一帮薛府的家丁也从里杀出。
贺青竹用细细和霹雳弹解决近身的人，一路杀到大门，她朝薛凝所在方向再次掷出石块，却不是对准她，而是她身旁的男子。
薛凝神色骤变，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听当的一声，铁链顿时一松，手里空空如也。
铁链断了。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身旁也是空空如也。
檀宗在铁链断掉的那刻已然不见。
心慌到无以复加。她疯狂摇动铃铛——她还有同思蛊，同思一定能困住他！
杂乱的铃音回荡在整座府邸，在场蛇虫被声音激到发狂，见人就扑；部分宾客见主人失控，忙抽身离府，生怕被殃及。菜肴的油混合着人的血，铺满了石砖。
薛凝只顾摇铃穿过人群，混乱中，踩到油脂身子失控摔倒。凤冠歪斜，重重磕到地上，一颗珠宝散落，沿着血河离她越来越远，直至从视线里彻底消失。
眼是湿的，她用脏污的手擦拭。更多了。周遭一切都静了。虚虚实实的背景中，她有所感应，回头往背面的高处望去。
屋脊上的男子衣袂翻飞，似烈火。他的薄唇微张，生硬地叫出四个字：“止骨、寸埋。”
一黑一白两束光从薛凝身旁擦过。那两把被她藏起的剑，回到了他的背。他闭目反身，和夜色相融。明明看不到人了，她还是在叫，在吼，尖利的声音从她嘴里迸出，带着不甘、怨恨，以及忽略不计的恳求：“贺檀宗，你今日这一走，我必把贺青竹千刀万剐！”
不会有人回应她，反正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得不到回应的。
家丁来叫她：“小姐，他们都跑了，要追吗？”
漫天的飞蛾压了下来，绕到她的周围，如同描边一般，把她架起。凤冠也被飞蛾架起，重新戴在她的头顶。蛇虫从她衣袖、裤脚钻出，爬到她裸露的皮肤上，只留出一双眼。
“追。”
贺青竹削断檀宗的锁链就跑了。
来不及和檀宗团聚，她要解决薛凝的追踪。
她带着胡萧直奔奉天山庄。
到了山庄，明卫队立即将他们包围。
还没过问情况，有一名弟子指着上空，双唇颤抖道：“那是什么？”
贺青竹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一群飞蛾遮住大半夜空，有直冲他们而来的趋势。
“快准备火把！”她一面说，一面把两颗霹雳弹砸向远处。
巨响过后，山庄内燃起一群火束。
高举火把的明卫队由远及近。
贺青竹看到领头人，忙前去迎接，跪地俯身拜了大礼：“晚辈拜见门主。”
宁崇杉昨天被那阵巨响惊扰，出关后得知是贺青竹在搞鬼，到处搜寻未果，渊儿也不知去了哪……他能去哪？他难道在外私自收集法器？
这两年，渊儿因腿疾性格大变；正因如此，他对献出九凤珠治好渊儿腿疾的贺青竹，还留有恩情，很多事愿意包容。
思虑间，贺青竹把一块石片呈给他，声音洪亮：“门主，此为法器，可千里取人头。”
周围这么多弟子，她竟堂而皇之说出来？宁崇杉心中不悦，表面不动声色地道：“够了，事到如今，不必多言。你坏了我门清规，老夫罚你去幽碧潭思过半年。”
有机会！贺青竹想，胡萧假扮的她炸石室，他都只是小惩大诫；相比起少主，门主实在好说话太多。看来那颗九凤珠对他来说意义更大。
她叩首礼拜，惭愧道：“门主，我方才在薛府使用过此法器，薛凝正派人赶来。”
说着，黑压压的飞蛾直冲而下。明卫队已扬起火把，在队长的指示下，他们井然有序地排成队伍，组成火形盾牌，将那些飞蛾隔绝在外。
宁崇杉面色凝重：“贺姑娘，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贺青竹抬头，目光炯炯：“我知道。”她拿出那块鎏金令牌，“晚辈令奉天门遭难，本难辞其咎，我自愿交出令牌，即日起退出奉天门。您可以把我押送给薛凝，任凭她处置。”
胡萧听到这话，瞬间心慌起来。一方面，他没有真的把握，把她从玄机阁救出；其次，她之前愿意忍受吞棋，都想留在这里，现在为什么要主动退出？他一时失了方寸，掀袍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对领头人作辑：“门主，请慎思。”
此时有弟子来报：“门主，有一对人马正在赶来。”
宁崇杉负手而立，不再看她：“我门与玄机阁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这是犯了大忌！”
贺青竹：“我自是有过，甘愿承担后果；可是门主大人，您可曾亲眼见过法器伤人？”这句话说完，她对着不远处一颗榆树飞出石块，那颗原本挺立的树顷刻倒塌，压弯了草丛。
明卫队的弟子不知内幕，也是心有余悸。这刀口要是对着自己，凭这速度，恐怕很难避开。
石块飞回她手，她咬紧牙关：“把我交给薛凝，等于将此法器拱手相让。谁能确保，哪一天，你……”她随手指向一名弟子，那名被她指到的弟子脸色惨白，像是预知死期一般。
她又指向另一个人，褪去了刚才的卑微，掷地有声道：“千万名奉天门弟子，甚至是您的脑袋，不会被这样的法器削下来吗？”
宁崇杉先是觉得侮辱，他练的功法何等高超，岂会被这区区石头要了性命？
贺青竹仿佛知他所想，说：“在强势的法器面前，再好的身手都不值一提。”
深思之下，宁崇杉不禁自问：功夫能对抗法器吗？法器诞生于一千多年前，魑魅魍魉，妖魔盛行的时代。从那个时代流传下来的力量，对当今世道来说，确实能力过剩了。
她来到他跟前，声音低沉，但他听得一清二楚。
“您也可以就地清理门户，私吞法器，再把我的尸体交给薛凝；但这法器上面，已沾满薛家人的血，就算拿我的尸体交差，她也不会善罢甘休！”
胆子真不小，还敢来威胁他。宁崇杉重新端详她。她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法器，又当场演示，再想隐瞒也会落下话柄。她说的话固然尖锐，也有几分道理。
正是动摇之际，又听她道：“一味作壁上观，焉知哪日，玄机阁的大火，不会烧到奉天门？”
他向后退了一步。
贺青竹见状继而单膝触地，双手奉上石块，再次发声竟带有哽咽：“求门主，保我。”
他知道一旦接下石块，就等于和玄机阁正式宣战，此后再也不能维持平和。
好啊，他巡视着明卫队弟子的脸，一股悲戚涌上来：其实早就不能脱身了，从他知道法器存在的那刻，从他默许渊儿和她找法器的那刻。
他的确在自欺欺人。
贺长老真是教出个好女儿！
仿佛等了一个轮回，贺青竹手上一空，再抬眸，石块被门主拿走。
她松了口气，习惯性地望向胡萧，他也对她粲然一笑。
那位年轻的队长突然走到门主身边，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贺青竹此前从未松懈，一路思考如何说服门主，此时事情尘埃落定，她才顿觉不对，直到看到胡萧的脸，她反应过来——胡萧没有变脸！
他用的是刺客戌时的脸！
她看到门主颔首，明卫队众人接收到命令，立马将胡萧擒住。
胡萧毫无防备就被长剑抵住了喉咙，慈眉善目的门主朝他厉声喝道：“好大的胆子，三更会的混账东西也敢来山庄！”
他无法反驳。选择不变脸，只想全力以赴。
倒忘记自己跟奉天门八字不合了。
但无关紧要，他迟早要和宁柏渊解决这一仇怨。
他不疾不徐，有种认命的架势：“好吧，是我挑断了你们少主的脚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贺青竹刚放下的心又提起。
明卫队架着胡萧就往里走。他双手背在身后，对她抖动两根手指，做了个“能跑”的手势。
她了然于胸。
和门主来到山庄门口时，薛凝的人马也恰时赶到。
蛇在薛凝的脖子上绕了三圈。她的凤冠不见原色，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般，红，刺眼的红；她的脸亦然。
任谁看到都会惊骇。
宁崇杉给足了她面子：“薛姑娘大驾光临，老夫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薛凝的目光落在贺青竹身上。她离她很远，站在奉天门弟子中间，脸上还挂着笑意。
她扫了宁崇杉一眼：“死老头，给我滚开。”
宁崇杉身子一僵，他年过半百，头一回被后辈这么数落。也未发作，保持着和气的态度：“薛姑娘，青竹是奉天门的弟子，若有得罪之处，是老夫教导不当，老夫在此给你赔个不是。”
“滚。”薛凝说。
话说到这份上，即使是宁崇杉也不再退让。他站回奉天山庄脚下，身后的明卫队举盾持矛，俨然一场交战蓄势待发。
贺青竹对这个场面只感到痛快，她就要看到薛凝痛苦不堪。不止薛凝，还有整个薛府。
倏忽间，一人落到她的身前。
一张怪笑的戏子脸与她正面相对。
他的手臂比平常人更长，像藤蔓那样伸过来，搭在她的肩上。她只感到肩膀有如重山压顶。
“小姑娘，咱们的话还没说完呢。”
贺青竹想从这股重压下抽身。
根本动弹不得。
“我也会些许戏法，不如咱们来玩一局。三日后，戏府见。”
话声刚落，一张木牌掉到她的跟前，她瞥见上面的符号，不由得心一沉。
生死牌。
戏法师给同行下的战书。
肩膀越来越重，她朝门主那边投下求救的眼神。门主扬手，明卫队就朝这戏子挥矛。
却挥了个空。
没人看到他的动作，只知道下一刻他就到了薛凝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