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芭蕉叶
贺青竹是被人拉到墙壁中的。
所在之处像是庙宇。三尊佛像位于高台,似笑非笑的,衬得她如同矮人;转经筒无风自转,印刻的经文熠熠生光;数根金柱鼎立,法幢高悬。
一座青铜燎炉在正中间位置,炉中无火,旁边摆了张榆木炕桌,桌上铺了红布,直拖地面——那个将她拉进来的中年男子跪坐蒲团。
原以为他该在这样的氛围下抄经。但没有。他在磨石。
男子穿的是道袍,头上盘了个太极髻。磨石之时,发髻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晃动。黑色石片被他磨得火花四溅,噼里啪啦的,看得贺青竹心惊肉跳。
她看他磨了半会儿,才试探性地叫:“雷叔?”
这声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他停下手中动作,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你师父与我交代过。说吧,找我何事。”
贺青竹看他开门见山,也不与他客套,直接表明来意。
不知为何,她注意到,对方知道她为霹雳弹而来后,如释重负一般,轻轻吐出一口气,好似放下了什么包袱。
雷引生拿出香囊样的物什。囊袋鼓胀,外面绣有祥云图纹。他将香囊摆在桌,往贺青竹所在方向移了几寸,赶客似的道:“拿了赶紧走。”
贺青竹取走香囊,捏了捏,感觉到里面装的是珠子,心想这该就是霹雳弹了。她左右瞧瞧,都没有找到大门在哪,困惑道:“雷叔,我也不烦你,我就问问该如何出去?”
雷引生的食指指向一面墙。
那面墙上挂了副怪异的画像,她认不清是谁,只见那东西虎面人身,以舞姿站在莲花轮上,周边烈焰散发橙色光华。凝神细看,火焰边角能见细小波纹,像有人在挑动琴弦。
想必这就是门了。她不觉得稀奇,毕竟这里以前是道场,汇聚天地灵气。只是有些遗憾,没能亲眼见识那个法术当道的年代。
她站在画像前,双手揣袖,若有所思道:“雷叔,我并没有见过你,何以初次见面,你就知道我是谁?”
雷引生不再理她,继续他的磨石工作。
贺青竹续道:“你能躲到修子济的道场,我想你应该知道法器的存在。”
“既然知情,而祝九又有法器在手,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拿了他的法器?”
殿内是凉的,像是到了冰天雪地。
雷引生仍旧磨石。
贺青竹掏出镯子——这是她在藏书阁时,死皮赖脸找玉昭娘借的。原本打算找到名册上的人再用,可现在就有用武之地。
“我记得法器无法被销毁。你磨了石块这么久,都丝毫未损……”她将镯子掷出,倏忽间就圈到了手中,并未细看,“雷叔,对不住了。我需要这些法器,他日我必定奉还。”
雷引生起身,她单脚对壁面一跨,脚就没到了其中。她对他扬扬手:“谢谢雷叔,麻烦替我问候师父她老人家。”
墙面如水,瞬息就把她吞没,只剩声音还回荡在殿内。
雷引生并未跟上去。
他坐回蒲团,手肘靠在桌沿。桌上的红布忽然被扯动,扁圆的喙从桌底钻出,钻的时候红布挡住了眼睛,左右摇摆,把大半红布都缠到了身上,只剩一张嘴“嘎嘎”叫了两声。
雷引生:“今天还没喝就醉了?”
说着他抬起手,拨开缠在它身上的红布。
一只通体雪白的鹅露了出来。
那只鹅哒哒哒地踏动爪子,跑到三座佛像后面,只听咣啷几声,像是有人踢碎了水缸;接着是骨头弹响的咯吱声。持续了约煮沸一锅水的功夫,再出来时,蜕变成了一名铅华弗御的女子。
她便是施罗。
施罗身穿藕荷色对襟云绣衫裙,腰身盈盈一握,一双狭长的凤眸摄魂夺魄;嘴是海棠花,饱满鲜艳。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轻到可忽略不计。虽已过桃李年华,仍携万种风情。
前提是她不喝酒。
此刻,她两手都拎着褐色陶罐,重重地砸在炕桌上,捋袖喝道:“来,给我喝!”
放在平时,雷引生是不喝的。他还要清醒着帮她回忆,前晚捏的兔子云丢哪里去了;或是新钻研的霸王粉,是不是混合着酒被她喝下了,等等,诸如此类的麻烦事。
偏偏今日想一醉方休。
喝至中途,施罗的鼻尖通红,说:“我跟你打个赌,我这徒儿还会再来。”
雷引生小口慢酌:“我可不想她再来。”
她道:“这事也都怪我,那木簪是我在走之前给她的……”仰头大口灌酒,“不过那会儿,我可不知你竟瞒我这么大一件事!”
雷引生强颜欢笑:“施罗,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施罗装作醒悟的样子,拍了拍额头,说出来的话夹杂醉意:“瞧瞧我这记性,是啊,我早就知道了。我故意留她木簪,就想让她有朝一日能来找你。”
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似叹息:“她总得知道真相。”
她喝醉了话特别多,也喜欢躺在他的怀里。
他原想帮她把陶罐拿走,谁知她紧紧抱着不撒手。眼睛是闭着的,嘴却不肯歇息:“你既然想抽身,又何必再去拿祝九的法器呢?明知道法器不能销毁,又为何要做无用功呢?你明知道,那块破石头,你就算磨到天荒地老,也不可能损它分毫。”
雷引生没回答。他只想做个普通人。但看到祝九也有法器的那刻,还是忍不住想插手、想毁掉。
法器不该存于世。
他在她的发顶落下一吻,像在自言自语:“施罗,你又忘了。法器……可以被销毁。”
甬道内孤光一盏。
举着火光的人倚墙而踞,神情麻木地盯着前方。没有慌张,没有恼怒,没有懊悔,什么都没有。像个木偶。
贺青竹出来见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就……看着还挺可怜的。她迈步叫他的名字:“胡萧。”
实际上,在她还没开口前,他就把头转了过来。烛火把他的面庞切割成一明一暗,投到墙上的影子虚到模糊。
她停下脚步,一种失望涌上来:自己突然消失,他没想过要找她吗?
他主动走到她跟前,二人的脚尖都快挨在一起。
他后退了一步,脸上显现出欣喜,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唤她:“贺姑娘。”
他没有问她去哪,发生了什么,有没有遇袭之类的,真是让人不痛快。她佯装生气:“你都没想过要找我?”
整夜未眠,他的声音透着疲乏的沙哑:“是我把你弄丢的,要是我到处乱跑,你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我就想先在原地等你。”
“那我不回来呢?”
胡萧自有对策:“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哪儿也不去,等到你出现为止。”
贺青竹忽然有种想抱他的冲动。
长期以来,因为初次见面是女扮男装的缘故,她与他的相处总带有一股义气;要么参杂利用——希望他能成为她的刀,帮她杀了薛凝。接触久了,这个念头慢慢淡化,也会不自觉尊重他的想法。他不愿杀人,那就算了。
直到上次她手受伤,他想要喂她,她才察觉,不对,这已经脱离了义气的层面,更像是男女关系的萌芽。
但他是要走的。或许是拿到登仙轴的那刻,或许是一年过后。她明白,此时更近一步,在他离开的那天,她肯定会舍不得。
她不能。
她没时间为这些事伤心。
理智重新取代冲动。她在与阿之会合的路上在想,失了武功也好,至少让她学会了思考;若是以前,她惯用武力解决。
洞口没有想象中的刀光剑影,反倒一派祥和。贺青竹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找到了祥和的原因:宁柏渊与阿瑛不在。
武陶之矜矜业业地解释:“那个臭男人,早就被我们赶跑了,他一个人能对付这么多人么!我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洞外的天是一片灰。虽不是暴雨,蒙蒙细雨也在不断落下。
武陶之带的一伙人到了外面巡视,没发现异常动静。她朝她招手:“完事了没?完事就赶紧出来,这鬼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
贺青竹点头,正准备走出洞口,却被人拉住胳膊。
拉住她胳膊的青年面色拘谨,似乎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指着她的脚道:“贺姑娘,外面路不好走,需不需要我……”
被他提醒,她这才想起自己没穿鞋。在里面走那么几圈,足袜早就沾满了灰泥。
反正脏了,她无所谓更脏。
她懂他的意思,本想拒绝,鬼迷心窍般,把玉坠滑到了掌中。
她感到紧张的情绪。
还添加了一点点期待。
她笑到见牙不见眼,语气里多了分娇俏:“行,那你背我。”
胡萧乖乖地蹲下身,她想要趴上去的时候,余光瞟到旁边被斩断的芭蕉叶,捡了一片在手里。
这片芭蕉林的叶片本就大,擎在头顶,正好成了伞。
细雨如歌,敲在伞上。
巨石没来时那么可怖了。她伏在他的背上,看着这些石头的形状,有的如战士,飞天仙女;有的还像倒挂的萝卜。
怪石阵被武陶之带的游侠团合力击溃,趁着还未缝合的间隙,大伙一惊一乍地跑出了这片遗迹群。
先去了趟石坊,武陶之不知从哪搞来一双新鞋,有点大,穿起来不影响走路。
她还要留下来忽悠祝九他们。与她道别后,贺青竹和胡萧骑马回燕州。
远远地就看到头戴柳叶盔的弟子聚在宅邸前。
领头的人坐在轮椅上,见他们越来越近,当即发号施令:“贺青竹,给本公子交出你的令牌,从今往后,不准你再踏进奉天山庄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