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葫芦药
贺青竹睁开眼缝。
项司珏一直是站着的。他此时依旧站着,白皙的脖颈破开裂口,鲜血喷涌不绝。
他身旁还有一人。
那人背对贺青竹,将剑收回刀鞘。微微偏头,她只看到他的侧脸。
她立即起身,声带像被毒哑,干涩地叫他:“哥。”
檀宗并未回应,他摊手,项司珏嘴里飘出一团拳头大小的黑色幽光,那束光直钻他的掌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贺青竹见到他掌心有火焰状的咒印转瞬即逝。
铃音乍响,项司珏倒地不起。
这才察觉到右手的剥肤之痛,贺青竹握住手腕,拧眉望向门口的二人,从齿缝中挤出她的名字:“薛凝!”
“阿竹,一别两年,如今才和你碰面,你可真是让我失望。”
武陶之在薛凝进门那刻起,挡在了贺青竹身前,她忿忿不平道:“你还好意思出现,要不是你们薛家……”
不等她说完,贺青竹用手刀劈晕了她,将她扶在椅上,满脸歉意道:“对不起,你不能再听下去了。”
她没想过真把武陶之拉下水,告诉她玄机阁内幕。此次前来,目的只为阻止使者,顺走法器,谁想到法器还有认主一说,更没料到还会碰到薛凝等人。
大脑像被锤子敲击,右手的灼烧感愈加强烈,贺青竹示意自己冷静,她要化解这场闹剧。
只听那一同跟来连丘道:“檀宗,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水使者你也敢杀,你还有没有把玄机阁放在眼里?”
檀宗面无表情走过他身侧,停在门口,严冷地说:“迷魂烛早已到手,水使者迟迟不复命,恐有异心。玄机阁滥用法器者,死。”
书生朝薛凝拱手:“阿凝,休怪我多言,此人嚣张至此,你的蛊,怕是管不住他了。”
薛凝怎能不知,这一年檀宗越发肆意妄为,四处滥杀无辜,早已沦为江湖人人唾弃的魔头。这份怨念不止针对他,更是牵连到了薛府。世人忌惮玄机阁异能没付诸行动,否则那些名门正派早就联手围剿,清除他们这些所谓的祸害了。
对于檀宗的恶行,她多次视而不见,也多次摇铃驱动同思蛊。他虽会照常过来,听她命令,但也有懈怠的迹象。有时连她也分不清,是他太能隐忍,还是真的已经化解了同思。
这个念头刚冒出,她就果断否认:不可能,同思是娘教她的异种蛊,自小骨血喂养。中蛊者会将蛊主的话言听计从,一旦反抗,必被腹中蛊虫噬尽五脏六腑。
他听从她的命令,废了贺青竹的武功。她的同思蛊,无人可解。
想通这环,薛凝冷斥连丘:“你在怀疑我的蛊有问题?”
连丘眯眼赔笑:“连丘不敢。阿凝,以防万一,我们不如点燃迷魂烛,亲口问问他吧。”
薛凝此前的信心又开始动摇,需要试吗?若答案为是,她自然放心,若为否……
她的心头一阵空荡荡的失落——中蛊若是假,又被她所知,他无需再演,大可走得头也不回。
她的确想燃烛,好好问他一个问题,却无关同思。
正寻思着,就听到贺青竹笑道:“我倒是头一回听说,被喂了同思的人,还需另用法器来试探的,你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薛凝围着檀宗上下打量,她停在他跟前,屈指捏住他的下颏。明明看着他,话却是对贺青竹说:“你说得没错,我根本无需试探。檀宗是我的狗,这辈子都会对我唯命是从。我要他废了你,他就要照做。我要嫁给他,他就要娶我!”
贺青竹如遭雷击。
连丘比她更急:“阿凝,婚姻大事,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薛凝斜眼乜他,嗤道:“我又不嫁你,关你何事?”
她试图从檀宗眼中看出点什么。
那双漆黑的眸子平静无波。没有反感,没有不屑,没有抵抗,也没有欣喜。
她在期待什么呢。
薛凝放下桎梏檀宗的手,转而对贺青竹道:“阿竹,你哥大婚在即,你这个做妹妹的,应该送礼给你大嫂。”
说罢,话锋一紧:“连丘,滚去做你该做的事。”
连丘拿出罗盘,对准贺青竹的方向,罗盘上清晰亮出两点绿光。他刚被薛凝想要成婚的话激到,憋了一肚子气,眼下正想抽出梅花镖,把对方当靶子来泄愤。
梅花镖刚出袖,耳旁有冷气吹入,像是来自地狱的警示,传进他的耳朵里。
“你敢。”
连丘惊恐地朝檀宗望去。
这两个字除了他没有人听到。
贺青竹无暇猜测他脸色骤变的缘由,她听懂了薛凝话里的意思,主动拿出身上的绳索与幂篱,爽快道:“既然你都发话了,我岂敢不听。这两样法器,就当我提前贺你们新婚。另有一份大礼,我会在大婚当日奉上,还望未来大嫂,不要嫌弃才是。”
薛凝在看到绳索的那刻忆起旧事,当即怒道:“太爷爷的寿宴上,是你在装神弄鬼,是你拿了九凤珠,是你在假扮施罗!你与施罗是什么关系?”
玄机阁皆知施罗有神仙索,然而施罗神出鬼没,又千变万化,根本难以寻踪。
贺青竹诚恳道:“你忘了么?我及笄后,就跟我娘的好友,外出游历江湖。很不巧,我娘的好友就是施罗,于是我顺便拜她为师,苦修戏法。两年前发生那事,她老人家看我可怜,留下这绳子方便我逃跑。”
她话说得直白,眼见薛凝的脸越来越黑,她认真解释:“你别误会,我并未服用九凤珠。有人比我更需要它,我便投其所好,成人之美。这个人是谁,想必我不用多说。”
薛凝:“奉天门那个残疾少主?”
得到肯定的回答,薛凝仍然狐疑地注视她。法器到手,她命令连丘再三用罗盘勘察,都没有在她身上查到其它法器。
贺青竹露出血肉模糊的右手,语气轻松:“你不必忌惮,我若恢复了功力,还不得去薛府闹么。我如今废人一个,没了任何法器,还中了你的蚕食,能活着就烧高香了,怎么还会招惹玄机阁呢。”
这话薛凝倒是认可。她与她自小认识。记得总角时她喜欢男装,她娘偏要给她梳俩丫髻,把她气到离家出走。贺伯伯拜托他们外出搜寻,她在野林子里找到她。那会她倒挂在树上,整个人跟秋千一样晃悠。她问她在干嘛,她说:“我在练功,我要成为大侠!”
“那我们回去再练不行吗?”
“不行!大侠怎么能扎羊角辫呢!”
正巧地上有只蝎子爬过,她掐住蝎尾,把它放在手背上玩。
贺青竹翻身下树,捡了根枯树枝练招,边练边下定决心喊:“我要把贺氏剑法练到最高,我要超过我哥!”
后来她做到了,闻名天下的贺氏剑谱她练到顶境,十七岁开始在各地出没,高调扫荡恶人榜。又因好管闲事,冲动张扬,而被冠以“半山野鹤”之号。
正是她冲动的性子,才会在得知家中巨变后,不由分说夜闯薛府,想要讨要说法。
而她也知道,比起杀了她,废她武功,控她气焰,才能彻底碾碎她的骄傲。
眼下,这个曾说要当大侠的人,正踌躇地望着她,满脸讨好道:“斗胆求未来大嫂一件事。”
“说。”
“我想求一条,噬忆虫。”
飞蛾钻进武陶之的鼻腔,贺青竹松了口气,她再三强调:“你的蛊虫会吞掉她今天的记忆,她不会知道法器的事,她永远都不会跟玄机阁作对,你放心。”
三人离开时,她盯着那个颀长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我认输了,未来大嫂。”
安顿好武陶之,贺青竹将秋月岛的事告之钱庄。钱庄派出浩浩荡荡一片的船,上岛去接幸存者。
万幸的是,岛只沉了一半。大多数人或者爬到树上,或者登至高楼,都捡回了小命。
同预想中相同,胡萧还留在那个屋檐。贺青竹站在船头,远远就看到了他,举起左手笑着向他挥手。
胡萧没有动身,他望了她好一会儿。
身旁的木鱼等不下去了,拍掌做作地提醒他:“哎呀,女鬼回来啦!”
胡萧从漫长的思绪中回神,摸了摸木鱼的头,郑重其事道:“不许你叫她女鬼。”
他三两步就跳到了她面前,见她单手背在身后,觉得奇怪,但脸上的喜悦遮掩不住:“贺姑娘,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他吸鼻,觉察到不对,迟疑道:“你受伤了?”
贺青竹刚想说小事一桩,他就上演了瞬移的戏码。
再出现已将木鱼掳来,他把木鱼推到她跟前:“小大夫,快帮帮忙。”
贺青竹看着包成粽子的手,与胡萧对视一眼,抬了抬粽子手,完全不可置信:“这样?有利于恢复?”
胡萧还对她狰狞的伤口心有余悸。他温和地道:“不仅要包好,还不能碰水,每天都要清理创口。这边太不方便了,不然还能吃药打针,预防感染。”
木鱼差点甩手没演下去,悄咪咪朝贺青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差不多得了,还有正事。
贺青竹心领神会,摆出马上要断气的样子,虚弱地唤:“胡萧啊……”
胡萧聚精凝神:“我在。”
“你去帮我找下阿遥,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胡萧瞅了瞅她,又瞅了瞅木鱼,明知他俩有事隐瞒,可他不是好奇的人,嘱咐两句后便去了。
只剩她与木鱼二人后,她盘腿而坐,观察码头上劫后余生的众人,玩味道:“我真不懂,你为何偏要在他的面前装傻,就算他知道你非常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木鱼明白这个话题不可继续,否则又会被她探知到什么。他将一个檀木盒递给她:“我们的约定还有效,你成功阻止秋月岛大劫,这是你应得的。”
贺青竹打开木盒,一粒丹药立于其中。她放在鼻尖闻了闻,凭她这么敏感的鼻子,都没闻到任何蹊跷之处。
木鱼缓缓道:“济世医师乐笑言,能在江湖上打响名号,一来有钱庄推波助澜,二则,她有法器,名曰葫芦药,只要上门求诊的病患,她都可从葫芦药中,倒出对症的丹药。”
“你想找乐笑言,无非是为她的法器,其实她的葫芦药……”木鱼凝视她,颇有少年老成的意味,“早已交到我手上。”
贺青竹并未恼怒自己被作弄,反而戏言:“这么说,这颗药就是从葫芦药里倒出来的?它当真可以救我哥?”
木鱼摇头:“它并非给檀宗,而是给另一人。”
“谁?”
“血罗刹。”
贺青竹一头雾水,她本就为檀宗求药,哪还有给别人之理?
“别怪我没提醒你。”木鱼说:“这颗丹药,只能放在檀木盒中保存。一旦打开盒子超过三次,就会失效。你已打开过一次,再不放回去,它就不会再起作用。”
贺青竹还在思考血罗刹,听闻十分不以为然:“还有这种规矩,木大夫说笑吧?”
木鱼神情庄严,未见任何笑意。
啪嗒一声,贺青竹迅速将丹药放回木盒,扣紧锁钩。
做完这一切,她不经意地道:“木大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知是否见过这个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