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水之源
贺青竹在树林中找到木鱼。
他手提竹篮，篮中盛满树枝与野果。
找到他的时候，他追着一头长臂猿满林子跑，最后摔了跤，篮子里的东西掉落，他原地嚎啕大哭。
胡萧帮他捡起野果，好声好气地安慰他。
贺青竹对此无动于衷。
那木鱼哭着哭着，指着丈许远的一颗树说了什么，胡萧二话不说，跃上树东张西望，似在搜寻。
林中气味清新，闻之舒缓。贺青竹走近木鱼，木鱼专心采撷果实，并没把她当回事。
贺青竹：“小大夫不怕我了？”
木鱼：“鬼已被抓，有何可惧。”
少年神态自若，眼睫上未干的水渍如晨露。
贺青竹抬头看树上的身影：“你对他说了什么？”
踩至高处，木鱼摘下一朵手掌大的蘑菇，心满意足地放到篮中，“他问过我如何自救，我就同他说，这里有棵树，名叫帝休，食用它的果实可解百忧。”
“这他都信？”贺青竹无奈。
木鱼将目光对准她，神色莫测：“你太敏锐。”
贺青竹不以为然。她笑：“木大夫都把提示给到眼前了，我再不有所行动，未免太过愚昧。”
木鱼不再多言。贺青竹深知，这世上有太多深藏不露的高人。经过船上的提醒，还有吊舌鬼一事，她能知道的是，眼前这个少年对她没有恶意。
虽不知他为何装疯卖傻，但只要有希望，她便要牢牢抓紧。
贺青竹说：“木大夫慧可通神，能否指点在下一二。”
木鱼：“你的蚕食之蛊已入心脉，旁人爱莫能助。”
贺青竹没有太过惊讶。她淡淡道：“独臂仙翁都要替我把脉才知我中了蚕食，木大夫一看便知，真乃神人。”
“不必客套。”木鱼说。
话已至此，贺青竹不再与他绕弯子，直言道：“我想请教大夫，除了杀掉薛凝，可还有其他办法救我哥。”
“命运自有安排。”木鱼看着她微笑。
这是贺青竹头一回被别人盯到发毛。她感到他的周围似有微光，如同神降。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包围上来，喉头泛起淡淡腥甜，她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又问了几句，对方却对此事避答。
直言无用，贺青竹选择旁敲侧击，先向他投诚：“听说木大夫上岛是为寻师，不瞒你说，我也是为乐医师而来……”
“贺青竹。”木鱼打断她，态度依然温和，像在哄婴孩睡觉，“乐医师不是第一次上岛。”
他说：“七年前，这座岛，叫桐村。百余户渔民世代生活在此，后来，钱庄要将这座岛重新修建。他们给出一大笔钱，要买下他们的家乡，大多数渔民接受，拿了钱乘船离岛，去往别处逍遥快活。但还有小部分人，反对钱庄，不愿离开。那之后，乐医师被钱庄请上岛。她上岛没多久，桐村出现一种瘟疫，不消三日，那些反对的人，全都病死了。”
好个济世医师，能救很多人，也可为钱为名，不惜沦为刽子手。贺青竹理清了前因后果，但她不明白木鱼为何告诉她这些。
仿佛洞悉人心，木鱼道：“你还不懂吗，我并不是为寻她而来。我上岛，只因秋月岛即将大劫。既然你虚心求教，我与你约定，倘若你能替我阻止这场劫难，我便给你指一条明路。”
他的语气温和，但姿态却是那么高高在上，再次让贺青竹产生神明降世的错觉。
她将这股荒谬的念头压下去。这世上没有神明，她想，神应该爱他的子民，而不是冷眼旁观。
她答应了木鱼的条件。
既然有劫，那是谁引起的？她得先确认目标。
一朵燕子云飘向天际。
放出燕云后的次日，贺青竹与胡萧来到码头，耐心等武陶之的到来。
码头的钓鱼台早已搭好，胡萧抛竿入水，有模有样地等了半晌，都没有看见鱼钩有动静。
贺青竹笑他：“就你这钓鱼水平，日后归乡别想开荤。”
胡萧想说，他的家乡都是送货上门，话到嘴边改口：“贺姑娘，你别以为我在玩，这不是知道那谁……是在钓鱼时不见的嘛，我就想着帮你探探路。”
贺青竹提醒他：“那人叫快手千刀郭无涯，连名字都不记得，还想帮忙呢你。”
胡萧尴尬地笑了笑。
能在光天化日下，让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绝非武力办到。
是法器。
世界太大，总有没记在名册上的人有法器。那人的法器究竟有什么能力？贺青竹心不在焉地与他聊了一阵，就见到一艘渔船缓缓驶来。
“你先自己玩会儿，我去和阿之说几句话。”
叮嘱完这句，贺青竹小跑上船。
渔船破破烂烂，踩到木板吱呀作响，鱼腥味重到熏眼。
贺青竹连着打个几个喷嚏，捏住鼻子，一脸嫌弃：“阿之，我还真小瞧你了，从哪搞来这么好的船，还有钱庄眼线，你是怎么避过的？”
武陶之依旧是那副渔夫打扮，颇有闲情逸致地道：“怎么，天下只准你有后台，我就不能有了？你忘了，我连独臂仙翁都能请出山，还有什么能难倒我？”
“是是是，你武大小姐最厉害。”贺青竹没心没肺地哄着，进入正题：“消失的四人中，有个人叫霍斗，是巫师。既然是巫师，应当会算命，测风水吧。你在外查一下，钱庄会看上这块地，是不是霍斗算出来的。如果是，你就放燕云为信，反之，就放卯兔。”
海面风大，武陶之裹紧蓑衣，她刚想反嘴两句，对方却一脸凝重地说：“今晚务必告之。”
“知道了。”她望着这座小岛，惆怅道：“我听说，至多半年，秋月岛就会对外开放，所有人都能登岛享乐。如今出了这等事，怕是别人都不敢来了吧。”
贺青竹：“未必，有人失踪，反倒让秋月岛名声大噪，你看多少武林前辈，哪怕厮杀抢票，都愿意前来一探究竟。而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秋月岛本就神秘莫测，一旦真的对外开放，还不挤破头都要来凑热闹。说实话，要不是刚抓到吊舌鬼，我都要怀疑，这失踪一事到底是不是钱庄在贼喊抓贼。”
武陶之：“你真这样想？”
贺青竹摇头不语，本想直接走，又想起什么，从袖子掏出一串绳子递给她：“阿之，你帮我把这它，藏到城内隐蔽的地方。”
“要有多隐蔽？”武陶之顺手接过，还煞有其事地补充道：“我对越姜不是很熟的。”
“随你藏哪儿，不过我提醒你，这可是神仙索。”
武陶之一阵惊呼：“神仙索？快告诉我怎么用，我也要上天玩玩！”
“你用不了。”贺青竹一本正经地说：“这玩意认人，只有我能用。”
交代完所有事，她回到方才钓鱼的地方。
鱼竿稳稳搭在台架，椅子尚有余温，唯独胡萧不见影踪。
心头一阵狂跳。
不会被他撞上了吧？
她下意识地用最大的嗓音叫喊：“胡萧，胡萧。”
货船工人的视线扫过来，面无表情地继续搬货。
心乱如麻的情况下，她看谁都可疑。会不会这群工人把人藏起来，箱子里运的都是残尸，会不会真是钱庄贼喊抓贼，会不会……
平静的海面溅起浪花，一个脑袋水里冒出。他高举手中的战利品，向岸边的贺青竹邀功：“贺姑娘，我真没玩。你看，我钓不到鱼，但我能抓到。”
上了岸，胡萧对刚抓到的海鱼极其满意。
那鱼滑不溜秋的，在他手上蹦跶正欢，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制服。抬头，却见她一动不动望着他发呆。
胡萧美滋滋地建议：“咱们今晚开荤，吃烤鱼怎么样？”
贺青竹却给出八竿子打不着的回应：“我知道了，那个人的法器，与水有关。”
胡萧：？
她原本在担心胡萧下落，在他冒出水面的那刻，猛然想到，乐笑言失踪前是在熬药，霍斗在泡温泉，郭无涯在钓鱼，还有一个谢猊则是在……
“在干嘛？在喝酒啊。”贺见瑛将两坛玉壶春摆在石桌上。
入夜，贺青竹与贺见瑛坐在凉亭里。远处沙滩上，胡萧临时架起火堆，以剑为叉，穿过鱼身，撒盐作料，投入地扮演着烧烤师傅。
“嘣”的一声，贺见瑛拔开罐塞，边倒酒入碗边说：“姐，我就说我能帮上忙，我早打听过了，那个武士无酒不欢，一天能喝十坛，雷打不动。”
倒了半碗稍过，他大力吸气闻了闻，赞道：“真香！”
贺青竹有意无意观察他。这几日她忙着东奔西走，倒把这位假弟弟给忘了。回想那会他想方设法要跟来，上了岛只顾寻欢作乐，不知是何居心。
假弟弟又倒了一碗酒，推到她跟前，“姐，你要不也尝两口？”
难道就为了灌她喝酒？贺青竹狐疑，她还有很多疑虑没有解开，阿瑛怎会无缘无故换人？换人后的阿瑛是敌是友？真阿瑛去哪了？她看着碗中酒，当下有了打算。
不如，听他亲口说出来。
贺青竹端起他刚刚倒的酒，见对方一饮而尽后，才与他相碰，说：“来，阿瑛，今晚姐姐陪你喝个够。”
烧烤师傅胡萧烤好鱼回来时，见到贺青竹趴在石桌上昏迷不醒，当即怒斥道：“贺见瑛，你在做什么？”
贺见瑛神智清晰。坦白说，他在现代没喝过酒，但这具身体的酒量却出乎意料不错，这也是他昨天偷喝后才发现的，于是就把下迷药的想法，换成了灌酒。
他记得在书里，作者从没写过她喝酒，这个角色酒量一定很差。
食指抵在唇上，他示意要胡萧禁声。他起身，正想在她身上一顿翻找，哪知刚搭上她的肩，就被胡萧反扣住手。
脏话差点脱口而出。贺见瑛看到胡萧的表情，顿时萎了大半。他压低声音问：“胡兄，我们是不是一伙的？”
胡萧看着他不说话，手却不自觉一松。
贺见瑛扯了个干巴巴的笑：“这就对了嘛，胡兄，今晚咱们就离开，别怪我没告诉你，明天这座岛就没了。”
胡萧环顾四周，完全不可置信：“没了？什么意思？”
“就是消失！像人一样消失懂不！书上就是这样写的！”
地面坚实，房屋高耸，这么大一块地方，怎么会不见？胡萧正想再问，贺见瑛显得不耐烦，“别的我懒得解释，你别拦我，我要把她的绳子拿走。”
胡萧的手再次挡过来，带着不容反驳的力气，语气沉静：“不拿行吗。”
贺见瑛的耐心被他耗光，原形毕露，低低咒骂一声：“草，她的绳子能让她离岛啊，离岛的话不就让她跑了么，跑了她还怎么死在这里啊，烦死了你。”
说罢才反应过来恶语伤人。贺见瑛小心翼翼地偷觑，见他并未发怒，还是那副心平气和的模样，稍微松了口气，补充道：“胡兄，我才十七岁，我只是想回家，为了回去，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胡萧忽道：“你怎么确定，男主会借你登仙轴？”
“我不准你质疑！”贺见瑛吼出声。
桌上的女人砸吧嘴，换了姿势，嘴里念叨着：“再来，我们再来一杯。”
月光洒落，似给海面镶上一层碎银。
贺见瑛走到亭外，胸腔猛烈喘气，他据理力争：“薛牧是天选之子，他是根正苗红的主角，哪怕他没有被穿，依旧有赤子之心。只要等他继承玄机阁，肯定会给我登仙轴。”
他不准任何人推翻他的希望。胡萧也不行。
胡萧偏头看他，嘴角上扬：“阿瑛，你别嫌我烦，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要拿走她的绳子？”
贺见瑛握拳：“是的！”
“好。”
留下这个字，贺见瑛看到胡萧转身，拿起原先那把烤鱼的剑，抬手一抹，就抹掉了剑上的脏污。
月光下的长剑寒气森森。
贺见瑛本能往后退。对，他怎么忘了，他曾说过的，他来这个世界后，曾杀过无数人。
他眼睁睁望着他提剑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