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黄昏前
燕云巷尾。
马车稳稳停靠。
鞍辔搭在一旁,马夫嘴巴翕动,传出巷头都能听到的呼噜声。
“咚咚。”
马车内的女子敲打车厢,传来温和的提醒:“小声些。”
呼噜声更大了。
贺青竹是突然落地的。刚落地,马夫立即惊醒,厉声道:“谁?”
“是我。”贺青竹收好绳索应道。
见到她,马夫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我的姑奶奶,你可来了,武姑娘都等你半宿了。”
刚钻进车厢,迎面伸出一双手,捧着贺青竹的脸左右摇了摇,“来,让我好生瞧瞧,哎呀,多日不见,妹妹又憔悴了些。”
贺青竹:?
贺青竹止住对方的动作,反手往她脸上揉,揉了半天没撕下什么异物。她好奇道:“武陶之,你这次怎么不易容了?”
武陶之:“妹妹这话说的,人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懂什么易容术。”
贺青竹:“没易容别这么说话了吧,怪膈应人的。而且你这次在演什么东西?王府落难千金?身娇体弱贵妃?”
“妹妹真是说笑了。”武陶之捂嘴轻笑。
贺青竹抖了抖全身的鸡皮疙瘩。
“贺青竹——”武陶之正颜厉色,喊出她的全名,“说好的燕子云一放,你一盏茶的功夫内现身。结果呢?你让我等了足足半宿,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拿着。”贺青竹扔出竹筒。
那竹筒是她们放信号的关键,只要扯下底部的布线,就会朝空放出燕子状飘浮物。
据说这玩意原本会放烟花,后来很多组织都放烟花,贺青竹觉得没辨识度,叫师父换成了奇形怪状的云朵。
武陶之不情愿地收下,朝她砸吧嘴。
贺青竹抽出捆成棍状的纸条,眯了眯眼,道:“大变活人戏法的诀窍,都写在里面了。”
武陶之抬手想抢夺,贺青竹比她更快一步收进袖中,咳了两声:“先说正事。”
“我找到你弟弟了。”武陶之知道她急,不跟她绕弯子,“这小子不爱混青楼了。喏,前几日我陪客人去赌坊,见他摊在赌桌上,差点还被轰出去呢。”
贺青竹敏锐地抓到重点,“陪客人?”
“哎呀。”武陶之捂嘴笑,媚眼抛向她:“客官又不是不懂,人家就喜欢每天换身份,恰好那天,人家演了个……”
“青楼女子?”贺青竹眉头紧皱。
她正色道:“阿之,对不起。”
武陶之的笑凝固在脸上,她不太自然地整理衣摆,“说什么呢贺青竹,我又不是为你。”
“那小子在哪家赌坊?”贺青竹掉转话头。
武陶之顺着她的话道:“不远,这个巷子口右拐,再穿过一条街就到了。”
“好。”贺青竹郑重应道,毫无预兆地溜出马车。
武陶之:?
“喂……”她速度太快,武陶之来不及抓住她,仍不甘心地掀开车帘,冲着她的背影喊:“纸条你还没给我呢!”
闻言,贺青竹转头,满脸无辜道:“什么纸条?晚到之事,我不是跟你道过歉了么?”
“贺青竹!”武陶之咬牙切齿,“你就仗着我好欺负!”
独身女子不好进赌坊。贺青竹回到厢房,对着自己的脸一阵捯饬。
贴完八字胡,成功变回‘许连环’的脸。
这是她唯一会的易容术,还是武陶之手把手教她的。
她换回男装,挂着“天”字令牌,从众弟子惊讶的目光中走出山庄。
谁知到燕云巷口,被人砸下颗烟雾散。
白雾缭绕中,有人捞起她的肩,大喝:“走!”
听到那人的声音,贺青竹忙压回欲出击的短蛇,任由对方带着飞檐走壁。
对方的身法轻巧,哪怕带上她这个‘累赘’依然行云流水。
凭身法判断,就算她不说话,贺青竹也能知晓,来人正是之前袭击过她的玉昭娘。
她实在眼馋玉昭娘的轻功。在她撒下灰粉阴她之前,她还想过要向对方示好,试图将她拉入自己队伍,日后能为她所用。
她没放弃这个念头,干脆不挣扎,任凭对方带她穿过人迹罕至的荒山,停到一座山洞口。
玉昭娘大气都没喘,舔了舔嘴唇,语焉不详道:“有人要见你。”
说着自顾自进入山洞。
贺青竹稍作思索,便提步跟上前。
洞内昏暗,只生有火堆。
一身黑衣劲装的男子,躺在火堆附近的草垫上,紧抿嘴唇,面色苍白如纸。
重遇熟人,贺青竹呼吸一窒:他身上都是皮开肉绽的鞭伤,伤口像花瓣一样向外敞开,红得触目惊心。奇怪的是,他的眉上凝了层浅浅的冰霜。
“是他要我找你。”
玉昭娘找了块地坐下,掏出野果咬了一口。
将野果啃到只剩果核后,她才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那日玉昭娘想将贺青竹的神仙索拿到手,偏偏这位戌时刺客出现,坏了她的好事。
她忍着腹痛,想找块清静之地好生休养。
戌时又跟了上来。
“我那会正被腹痛折磨,戌时听到后,端给我热汤,喝完竟真缓解不少,他还将方子赠我,要我每月腹痛时,按照药方自行煮汤喝。我玉昭娘向来恩怨分明,不管他是谁,只要对我有恩,我便要报答。”
而她报答的方式也简单。
当下便准备褪去上衣。
戌时:?
戌时面露痛苦,闭目转过身去,只道了声:“姑娘,请自重。”
玉昭娘愣了好一会,说:“好,那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我玉昭娘不喜欢欠人情。”
“方便的话,请姑娘帮我找个人。”
“什么人?”
“能帮我收尸的人。”
贺青竹涌出酸楚的情绪,连她也分析不出原因。
玉昭娘继续道:“我就问他,那人有什么特征。”
“他说什么?”
“他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人能用绳子上天’。”
是他能说出来的话,贺青竹莞尔。
她接着问:“那你怎知是我?我可是女扮男装。”要知道,她千挑万选,才找到和自己体型相仿、身份合适的许连环。连薛家都没人认出来,她怎会认出。
玉昭娘白了她一眼:“许连环早死了。我是灵隐神偷,得知他有神仙索在手,当然要去偷。但去晚了,别说许连环了,就连整个百戏班,都没一个活口。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又让我遇见了拥有神仙索的人,也就是你。”
贺青竹脸色突变:“百戏班的人,都死了吗?”
“是。”
贺青竹鼻头酸涩:当初她将身上银两分给百戏班,遣散众人后,才把许连环的尸体放入房中,想给九凤珠一事盖棺定论。却没料到这群人竟折返,还白白丢了性命。
若她当初和许连环本人一样,对他们又打又骂,不教他们任何戏法,那他们定会走得果决些。
她揉了揉眉心,神色恢复如常。
玉昭娘给火堆添柴,忽明忽暗的光在她脸上闪烁,“薛府的那群蠢货,还以为许连环是施罗假扮。他们若看见你的神仙索,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贺青竹双手揣袖。
火堆越来越旺之时,她说:“你放心,我玉昭娘不爱多管闲事。”
两人沉默间,躺在地上的男子抬指,发出轻微的闷哼。
玉昭娘瞥向男子,道:“这人怪可怜的,你在这看着,我去给他偷点药过来。”
胡萧没有醒。
玉昭娘走后,贺青竹探了探他的额头,像冰。
与此同时,那层诡异的冰霜爬满他的发丝。
贺青竹伸手,对着火堆将双手烤热,贴在他的脸颊,道:“胡兄,我会给你收尸。只不过我如今也自身难保。你可以稍微,活得久一点吗?”
“活得再久一点。”她强调道。
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再醒来时,贺青竹发现胡萧坐了起来。
他的面色依旧白如纸,那层冰霜已经褪去。他眨巴眼,满脸惊喜地问:“许兄?”
悬着的心放了下去。贺青竹由衷笑道:“对,是我,胡兄,好久不见,在下对你甚是想念。”
胡萧嘴角上扬,扯出虚弱的笑。
贺青竹捡了根枯草叼在嘴里,问他:“近日如何?你怎会伤成这样?”
“说来话长。”胡萧叹了口气,“运气不好,接了个新任务,碰到老熟人了。”
“谁?”
“奉天门少主。”
大概猜到七七八八,贺青竹藏住那抹心虚,装作不经意地说:“瞧不出来,你还和少主是老熟人呢。”
胡萧想挠挠头,刚抬臂就“嘶”了一声,只好乖乖坐好,一动不动道:“我刚来这会儿,接到的第二个任务要我去挑断他脚筋,别提有多恶心了。”
贺青竹想起少主兴奋到颤抖的脸,惭愧道:“抱歉,胡兄,我将九凤珠给了他。”
胡萧:“难怪我打不赢他了。”
顿了顿,他急道:“不对,你将珠子给了他,那你怎么办?你难道不想恢复功力?”
贺青竹显得释然:“胡兄,我就算恢复了功力也不能报仇。”
她独自一人,怎么对付薛家背后的玄机阁。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贺青竹眼珠一转,打趣道:“听说你还给玉昭娘煮汤喝,胡兄,你是不是对谁都这般好?”
胡萧摇摇头,“我想劝她不要再跑了,三更会的刺客不能带她回去复命,每天都要受一次苦头。”
贺青竹微怔:“你的任务是要带她回去?”
“我不是。”胡萧否认,苦笑道:“我的任务,是要取下奉天门少主的首级。”
“之前跟你说过的吧,三更会的刺客从小被喂下寒毒,每天都要按时回去拿解药。假如完不成任务,老大不会给我解药。三天,最多三天。”胡萧认真地看着贺青竹,“我就会化为一滩水。”
贺青竹张嘴,试图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
胡萧道:“许兄,你别担心。水被太阳一晒,就会蒸发,蒸发后又变成了云。哪天你抬头看看云,等于看见了我。况且,你答应会给我立碑,每年都会来祭拜我的。”
贺青竹:“可有破解之法?”
胡萧倒不隐瞒,“我想过,解了毒,在任务中假死瞒过三更会,再变一张没人认识的脸,找块小角落养老。现在假死是能办到了,就是解不了毒。”
想到小筑里成堆的医书,贺青竹不死心,追问道:“你这么些年,都没找出解毒的方法?”
“没有。”胡萧唏嘘,“三更会邪门得很,不知从哪搞来的毒,医书上根本没资料……”
“不过,凭我看电视剧多年的经验,我有个大胆的想法。”胡萧半开玩笑道,“那就是以毒攻毒,只要找到这世上最毒的东西服下,没准就能活下来。”
贺青竹被他整懵了,“以毒攻毒?你确定你不是一心求死?”
“谁知道呢。”胡萧笑,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可惜我没找到剧毒。”
听到这,贺青竹的脑海里浮现计划。
“胡兄。”她起身,望向山洞外面,“今天是毒发第几天?”
“第二天。”
“好。你将假死之事告之我,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贺青竹撕下脸上的八字胡,稍稍欠身,贴在他的人中处。
原本浑厚的男声变成细腻的女声。
“这是我的秘密,胡萧。”
她取下身上的令牌,塞进他的手上。
“今日黄昏前,你变成一张没人见过的脸,拿此物来奉天山庄,自会有人带你来见我。记住,要走正门,不要拿剑,不要戴斗笠,更不要蒙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