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戌时亡
酉时刚到，胡萧准时进了山庄。
贺青竹已换回女装，满头青丝半披半束，未有多余饰品，只有一根寡淡的木簪。
山庄弟子将胡萧领到门口时，贺青竹发现，今日胡萧用的是完全陌生的脸。
顶着一张陌生脸的胡萧像被人点了穴，手脚僵硬地站在原地，也不进门，就这样愣愣地瞧着她。
他曾见过她。
贺青竹往外扫了扫，见到弟子退了，周围无人，放心将人引入室内。
门轻轻一掩，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胡萧。”贺青竹将茶倒好，移到桌子另一头，招呼他：“你这般拘束做什么，请坐。”
胡萧将热茶一饮而尽。
“之前骗了你。”贺青竹给他的杯中续茶，“我不叫许连环，我是贺青竹。”
“许……不是，贺姑娘。”胡萧忙改口，“我一时不习惯，没事，你让我缓缓就好了。”
贺青竹单手搭在桌上，与他闲聊：“恕我直言，你这张脸好看多了。说起来，师父也教过我变脸。倘若我内力还在，也能变成任何人的样子。”
胡萧别过脸去，望着地面出神，“其实我在现代就长这样……”
“我就直说了。”客套过后，贺青竹神色凝重，直入主题：“此次叫你前来，我是想与你做交易。”
胡萧看她要搞事的架势，不由得又喝了几口水。
贺青竹缓缓道：“我帮你解毒，你帮我杀了薛凝。”
胡萧：“……”
他一口茶喷了出来。
“如何？”贺青竹递给他方巾，耐心询问。
语气轻得像在问你今天的菜合不合胃口。
胡萧不敢接下，抬臂擦了擦嘴，“贺姑娘，你就别逗我了，你怎么能帮我解毒？”
“以毒攻毒。你要找世上至毒之物，物嘛，我这儿没有，但我有一条至毒的蛇。”贺青竹眼睛一眯，正欲从袖口中掏出什么。
胡萧吓得站起来，“不用不用，我见识过了。”
“取不了少主的首级，你会毒发身亡，连尸身都没有，倒不如吃了这条毒蛇，幸运的话，既能活命又能解毒，不幸的话，也能留下全尸。”
胡萧：？？？
贺青竹预料之中地瞥他：“看来你不想吃，行，那就让它咬你一口，效果都一样。”
胡萧：“这个……”
贺青竹坚定地直视他：“敢不敢赌。”
比起刚才的无措，此时的胡萧意外松弛下来。
他坐回原位，摇了摇头：“不行，贺姑娘，我想摆脱刺客的命运，就是不想再杀人。如果解毒后还要杀人，那我永远做不成胡萧。”
这点出乎贺青竹的意料。
坦白讲，她对他口中那套“时代”、“厌恶杀人”之类说辞万分不解。在她看来，一个从小在刺客组织长大的人，哪怕比其他刺客多了份善意，但本性不变。
骨子里都是对人命不屑一顾的。
手起刀落。你死，我生，才是他们的生存法则。
如今有活路摆在面前，只需杀一人，就能恢复自由身，她想不出他有拒绝的理由。
贺青竹不愿放弃，正想继续劝说，房门忽然被人震开。
疾风卷入，宁柏渊的声音传进来：“山庄来了新人，怎么不介绍给本公子认识认识啊。”
语毕，宁柏渊已出现在桌边。
贺青竹反应迅速，接道：“回禀少主，此人原是我贺府护卫，前两日才找回。”
说着还朝胡萧使了使眼色。
胡萧眉头紧锁，并未体会到她的意思。
幸亏宁柏渊的重点都放在她身上：“别整这些虚的，贺青竹，山庄不是你家，你想在庄内见什么人，都要经过本公子的同意。”
贺青竹赔笑：“是。”
宁柏渊瞟了胡萧一眼，转动轮椅时，猛地停顿。
他朝他身上嗅了嗅。
“有杀气啊，你这护卫。”
胡萧并未搭理宁柏渊，反而朝贺青竹抱拳，压低声音道：“贺姑娘，我身体不太舒服，有事下次再聊。”
他转过身，擦掉额上的冷汗。
没走两步，被宁柏渊叫住：“站住，我让你走了吗？”
宁柏渊上下打量他的背影，摸了摸下巴道：“我怎么感觉在哪见过你啊。”
贺青竹心下大惊。照胡萧所说，宁柏渊与他交手过几次，对他了如指掌。尽管变了一张脸，那种双方碰面，剑拔弩张的气场不会改变。
等等，变脸。
她想起昨日胡萧身上的鞭伤，哪能这么快恢复过来？而变脸又需消耗大量内力。
贺青竹抢先走到胡萧面前。果然——他额上都是虚汗，已经支撑不住，变回了戌时的脸。
就算顶着这张脸出去，也会被弟子发觉。
谁叫这人闯入山庄从不伪装。
宁柏渊转动轮椅正朝这边来。
贺青竹当机立断，眼里盛满泪水，捧着他的脸道：“阿萧，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么？”
胡萧：？
这突如其来的狗血剧本是怎么回事。
“你说你不敢对我存有非分之想，好，今日，让我来当恶人。”
贺青竹拔下木簪，一头青丝如瀑散落。
宁柏渊：“……”
他调转轮椅，几乎是瞬移般到了门外，还不忘合掌将门拍上，嘴里嗤道：“啧啧，倒是本公子打扰了你们的好事？”
将宁柏渊唬走后，贺青竹打开抽屉，从中拿出熏香点燃。
胡萧还在消化从生存副本转到狗血副本的信息。
贺青竹呷了口茶漱口，并未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他是一把好用的刀，不可能白白错过。她有耐心，等到他愿为她出鞘那日。她笑道：“我改条件了，不杀薛凝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若能成功解毒，在接下来的一年内，我要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护我周全，能不能接受？”
胡萧的思绪被她拉了回来。
他并未犹豫，爽快应道：“行。”
“过来坐。”贺青竹朝他示意。
胡萧刚坐下，便被方巾遮住眼。
黑暗中，软体动物缠上他的脖颈。心神不定间，他听到她的耳语：“别怕，等这柱香烧完，一切都有了答案。”
戌时已至。
次日黄昏，贺青竹只身回到山洞。
玉昭娘正躺在草垫上浅眠。
听到走近的脚步声，她半抬起眼，将双手垫在脑后，问她：“那个戌时刺客呢。”
“死了。”贺青竹答，“三更会给他喂了毒药，三天内完不成任务，就会毒发身亡。”
玉昭娘叹了声，从怀里拿出蓝色瓷瓶晃了晃，“可惜我辛辛苦苦偷的药。”她的眼睛一斜，“他埋在哪儿？”
贺青竹面露悲色：“无处可埋，都化为一滩水了。”
“哦？”玉昭娘嘴唇上勾，“三更会真是好手段。”
“我来的路上在想，”贺青竹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此前奉天门三番五次坏三更会好事，都未见他们有大动作，这回顺手救了个江湖大盗，就让头目气到要取少主首级。我真是好奇，你到底偷了三更会什么宝物？”
玉昭娘：“你还真是不死心。”
贺青竹：“玉女侠所言极是，为了知道答案，我什么都愿意做。包括放消息给三更会。”
玉昭娘当即起身，贺青竹叫住她：“晚了，他们正往此地赶来。”
“天真！”玉昭娘从齿缝中吐出两个字，刚到洞口，一柄长剑直直朝她冲来。她连忙侧身躲过。回首一看，那把剑正插在石壁上，剑身还在上下晃荡。
玉昭娘退回来，冷不丁朝贺青竹翻白眼。
贺青竹安慰道：“不必忧心，外面不过是我的护卫而已。”
眼见对方情绪不佳，贺青竹续道：“玉女侠，我是真心想与你交朋友。为表诚意，我借神仙索给你一用。”
玉昭娘这回来了兴趣，“当真？”
“自然自然，我从不骗人。”贺青竹拿出绳索，在她眼前晃了晃，“有了这绳，你可以瞬间逃离此地，三更会的人别想追上你。”
“当然——”贺青竹话锋一转，“你也要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
玉昭娘稍加思索，便扬唇应道：“好。”她挽袖，露出腕上的镯子。
“乾坤镯。看起来和普通镯子没两样，但它有个妙用。”
她取下镯子，往高处一抛。
半空中，镯子忽然变大，圈住贺青竹的绳索。
两样法器不费吹灰之力就到了玉昭娘手上。
“能套取周围任何东西。”
贺青竹处变不惊，心想这是个好东西，将来与玄机阁碰面，对方只要拿出法器，就用镯子套走。照这样下去，岂不是任何法器都尽收囊中？
玉昭娘被她的镇定所惑，疑心绳子是假，拿出火折子便想烧，谁知火根本无法在绳子上点燃。
无法被毁。
那便是真东西。
玉昭娘好奇问道：“你的神仙索是我的了，你不可惜？”
贺青竹大度摆手，“交个朋友，你我谁拿都一样。反正你用了也是回奉天山庄。”
玉昭娘咬咬牙，想将绳子放出来，却疑心她所说为真。假如绳子的终点为奉天山庄，洞外亦有护卫，那给她的选择只有一个。
她原地盘腿而坐。
贺青竹：“你这是做什么？”
玉昭娘：“等三更会的人接我回去。”
“三更会头目，江湖人称冥婆。”玉昭娘冷冷道：“他是我相好。”
贺青竹：？
“我与他吵了一架，跑出来散心。奉天门那群不长眼的，硬要把我带到山庄，你说烦不烦人。”
贺青竹一时语塞。这层关系打到她猝不及防。
然而贺青竹疑惑的事都解开了：为什么三更会头目会动怒，因奉天门插手他们家事；为什么她会对奉天门厌恶，因本就敌对；又为什么被刺客追杀的她会毫发无损……
想到此，贺青竹不由得庆幸没放出消息。之前所说，无非是想逼对方亮出法器。
“看来他们不会来了。”玉昭娘遗憾道。
贺青竹主动走到洞口。
玉昭娘跟着她一起到洞口，眼里透着同情：“贺青竹，你若杀了我，冥婆追到天涯海角，都会把你碎尸万段。你不会想与他为敌的。”
她的声音消失在山间。
“你的敌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