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剑与跪
打斗声维持了约一盏茶的功夫。
屋外的动静渐渐归于沉寂,屋内的僵持还在继续。
终于,短蛇从宁柏渊手底下获得喘息之机,闪电似的窜回贺青竹袖中。
贺青竹心有余悸:这个少主好奇怪。他没离开轮椅,她摸不准对方是否服下九凤珠,只好派出细细试探。
细细对付武功平平之人不在话下,而凭少主的身手,恐怕已服下珠子,恢复了腿伤。
正在贺青竹思索间,奉天山庄里身披银甲、头戴柳叶盔的弟子进门来报。
“少主。”弟子对宁柏渊抱拳,“方才有刺客闯入山庄,说是让我们交人。”
宁柏渊若有所思地望向贺青竹,嗔责道:“贺姑娘,你看看,你一来山庄就给我们带来多大的麻烦。”
贺青竹双手揣袖,还未搭腔,被弟子解了围,“少主误会了,此事与贺姑娘无关,据属下所知,他们冲玉昭娘而来。”
“玉昭娘……”贺青竹默念这个名字。
她当然知道她。
‘灵隐神偷’玉昭娘,自称天下没有她偷不到的东西,连出入守卫森严的皇宫,都有入无人之境。甚至在皇帝眼皮底下盗走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她也在山庄?贺青竹心下大喜,这还真是免了她一顿搜寻。
宁柏渊恍然大悟,“你们曾说救下一位姑娘,原来就是她啊。”
“是。”弟子应道,又补充:“属下并不知晓她的身份,三更会追她追得紧,于是就……”
“啪”的一声,宁柏渊提起茶壶往地上砸去。
贺青竹倒是理解他的愤怒。
百年名门正派的奉天门,自立庄起,多行侠义之举,并公开与江湖上诸如三更会之类的恶势力对立,多次搅坏他们行事。三更会为给奉天门教训,曾派出刺客挑断了少主的脚筋。
自那以后,宁柏渊坐上轮椅,双腿再不能站立——还得了听到‘三更会’三个字就发疯的毛病。
两派的恩怨与她无关。贺青竹难掩欣喜之情,问弟子:“玉昭娘在哪?”
“就在……”弟子早对自家少主的行为习以为常,并未多言,转头指向屋外,却瞥见远处屋檐上的纤细背影,脱口道:“哎,那不是玉姑娘吗?”
贺青竹定睛望去,见那抹背影身轻如燕,不消片刻隐匿在夜色中。
那个方向……
机不可失。
贺青竹当即做出决定。她对宁柏渊拱手道:“宁少主,抱歉,我怕是要食言了。”
话音刚落,她跑到屋外掏出绳索,瞬间在原地消失。
“好啊。”宁柏渊听到三更会本就不悦,眼下又被她的言而无信惹恼,竟怒极反笑:“好你个贺青竹,敢把本公子的话当耳旁风!”
夜深人静,街上只听闻打更声。
玉昭娘跃下屋檐,回头凝望那座建立在燕州最高处的山庄,毫不掩饰眼中的嫌恶之情。
刚踏出五步,玉昭娘忽而驻足,对着墙壁那头的人道:“出来。”
贺青竹双手背在身后,自阴影中走出,适时寒暄道:“久闻玉女侠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比寻常。”
玉昭娘擦了擦鼻尖,警惕地扫向她:“你谁啊?”
“奉天山庄里的无名之辈罢了。”贺青竹干笑两声,“玉女侠身体抱恙,三更会的刺客又对你穷追不舍,何不留在山庄,跑出来是做什么?”
玉昭娘自认轻功天下第一,这人是如何从山庄内追她而来?
她从鼻子里发出冷哼,“我玉昭娘独来独往惯了,我的事,用不着奉天门插手。”
“好,女侠爽快,那我也明人不说暗话。”贺青竹话锋一转,直勾勾地盯着她,“我知女侠什么东西都能偷到,不知这次,是偷了什么宝物,才让三更会的人宁愿杀进山庄,都要将你带走?”
玉昭娘:“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亦或是,你没有偷任何东西,你本身就有宝物在手?”贺青竹边说,边将绳索在她眼前晃了晃。
见到绳索,玉昭娘明显一怔。她正欲提气,腹部开始翻江倒海,连带着视线都逐渐模糊。她握拳将指甲掐进掌中,勉力站稳脚跟。
贺青竹将她的虚弱尽收眼底。她上前两步,伸出手道:“别怕,我也有宝物,我们是一路人。”
玉昭娘控制不住弯腰蹲下身。
贺青竹步步走近,声音仿佛带着蛊惑,“你可以信我。”
就在贺青竹的手将要碰到她之时,对方却抬头,对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贺青竹心中警铃大作。
为时已晚。
玉昭娘单手一扬,将手中粉尘洒向她。
贺青竹的双眼顿时传来火辣辣的灼烧感,却不管不顾,将绳索藏进袖中。
玉昭娘勾唇,似是在嘲笑她的天真,正欲撷下腕上玉镯,突然眸色一沉,留下一句:“真是狗皮膏药!”便提气朝别处跃去。
灼烧感仍在蔓延,贺青竹的眼前漆黑,伸长了手臂小心翼翼向前摸索。
竟在前方摸到一堵墙。
准确来说是“人墙”。
“姑娘。”对方比她敏感,立刻后退,声音听得出焦急,“灰粉进眼,要用大量清水冲洗。我不是坏人,你如果信我,我带你去河边。”
她鬼使神差地冷静下来。
清凉的水进眼,舒缓很多;比起方才黑漆漆的一片,如今她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男子一身夜行衣装束,蒙面未露出真容。然而当他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时,贺青竹就知道。
知道他是胡萧。
贺青竹道:“你是三更会的刺客?”
被拆穿身份,胡萧吞吞吐吐道:“我、我……”
贺青竹掬起水洗脸,“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也并非冲我而来。”
胡萧将面巾扯下,长长地舒了口气,抱怨道:“姑娘知道就好,每次出来做任务都要蒙面,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是杀手一样,热死我了。”
贺青竹扑哧一声笑了。
他这人总有让她放松的能力。
“那,你们可是冲着玉昭娘而来?”贺青竹恢复如常,出言试探,“她怎么招惹到你们三更会了,你们为何追着她不放?”
胡萧这才如梦初醒,“坏了,差点忘正事。”
临走前,他多嘴问了一句:“对了姑娘,你家住哪儿,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话说出口,他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世道?各个都习武的世道!别看这姑娘弱不禁风,动起手来没准撂倒三个他!
贺青竹果断拒绝:“不用,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心中却充满同情:就他?这副夜行衣的打扮,还要送她回奉天山庄?也不怕庄里的人把他生吞活剥。
庄里的人……
贺青竹想起宁柏渊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
这股预感很快灵验。
贺青竹摸索着回到山庄,却被众人拦住不准进庄。
守门的弟子见她眼圈发红,心软却无能为力,劝道:“贺姑娘,要不你先走吧,少主说他不要不守规矩的人,你这……”
贺青竹沉吟道:“我有要事求见门主,可否代为通传?”
弟子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帮你,而是近日门主闭关练功,在此期间无论大小事,都由少主说了算。”
“事关玄机阁。”
言尽于此,贺青竹不再与他们多说,自发寻了块台阶坐下。
这一坐就是整夜。
翌日清晨,宁柏渊推着轮椅慢悠悠来到贺青竹身前。
“你可知错?”他退了众人,单独问她。
贺青竹整夜未眠,眼睛干涩难忍,说出来的话带着倦怠,“回禀少主,青竹有错,错在言而无信。”
宁柏渊对她的态度大为满意,点头道:“对,你前脚刚答应我不再用神仙索,后脚出门就用上了,实在惹我生气。”
“青竹有错,少主也有错。”贺青竹提高声音,“错在出尔反尔。你既已收下九凤珠,便是答应让我入奉天门,为何迟迟不兑现令牌之事?”
宁柏渊被她气笑了。
既然把话说开,贺青竹不再藏掖,继而道:“不让我进庄也行,少主可要想好,我若将少主服用九凤珠的消息放出去,少主以为,奉天门还能置身事外吗。”
宁柏渊:“我从未服下九凤珠。”
贺青竹一口咬定:“你撒谎。”
“你是在找死。”
“死有何惧。”贺青竹表面从容不迫,掌心已被汗水浸湿。
她必须表态。就算沦落到要依仗对方的势力求生,也不能任人拿捏。
宁柏渊狠狠抓紧衣袍。
他想将眼前的人大卸八块。
但他不能。
奉天门是三百年屹立不倒的名门正派。
哪怕江湖腥风血雨,奉天门绝不会做出草菅人命之事。
宁柏渊换了种方式,颇有深意地问:“你要见我爹?”
“是。”
“见人得拿出你的诚意。”说话间,宁柏渊抬指,用暗劲将两枚棋子分别打向她的膝盖。
贺青竹双膝发软,笔直跪了下来。她双手撑地,刚想借力站起,却见对方飞身而来,迅速点了她身上的穴道。
她手脚被禁,嘴不能言,只能维持跪地的姿势。
“你在这里跪到本公子高兴为止。”宁柏渊坐回轮椅上,阴气森森地说:“反正啊,这世道多个瘸子也无妨。”
日头从东到西。
看守的人换了一队又一队,始终对跪在原地的贺青竹视而不见。倒是有个弟子心软,想取下水壶喂她几口,却被身旁的人吓退:“你忘了少主的吩咐吗!”
临近黄昏,一颗碎石滚到贺青竹面前。
她全身轻松。穴道已被解开。
“有刺客!”看守的弟子向着高处大喝。
贺青竹顺着方向望去,只见有头戴斗笠的男子,一身黑衣劲装,持剑大大方方站在别人家的屋顶。
“笨。”贺青竹累及,干脆四肢摊开躺在地上,口中喃喃道:“天底下哪有这么笨的刺客,连偷袭都不会。”
山庄内刀光剑影。
贺青竹又困又饿,原本想爬到不会被波及的地方,再好好睡一觉。
眼皮压根不听使唤。
她是被浓烈的血腥气激醒的。
刚起身,浑身是血的宁柏渊死死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