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听故事
说着要跳来打平安,林大山一把将他揪住,喝道:“胡闹!给我进屋去!”
说着将林富贵以及还在骂骂喋喋的婆娘扯进屋里,砰一声,将大门关上了。你道他教子有方,不肯纵子行凶吗?当然不是,他是一村之长,在村里积威已久,平时占村人便宜的事情,干了不知多少,今日霸占李家田地这等猖狂之事,却还是头一遭,他自知亏心,哪敢再纵子欺人,只不过想赶紧了结这次霸地之事罢了。
草灵儿见如此,晓得没法子要回来田地了,抹了眼泪,对平安道:“平安,你去林婶娘家里玩会,我和你奶奶一会儿就回去,快去。”
平安本来不肯,忽然想道:“婶娘刚才来过,是不是能帮忙?”于是拔足飞奔,跑到了林婶娘家里。
林婶娘见他到来,忙牵住了手问:“平安,你怎么来了?你娘和奶奶呢?”
平安耷拉着小脑袋,将方才看到的情形说了,有些闷声闷气地问:“婶娘,我奶奶和娘坐在林富贵家门前哭,你知道是怎么了吗?”
林婶娘温言道:“平安,这是大人的事,说了你也不懂,你饿了吧,婶娘给你盛饭吃。”
“我懂得,婶娘你告诉我?林富贵家为什么要欺负我娘和奶奶?”平安抬起头,瞪大了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看着林婶娘。
林婶娘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是你家的地,被林富贵的爹林大山霸占去了三亩,所以你奶奶才去他家门前哭闹,可是林大山是村长,你家又没男人撑腰,他占去了也没法讨要回来了。”
说着又叹了一口气,望着平安道:“平安,幸好你是个儿子,如果你是个丫头你们家就更苦了,等你长大了,可要争气,将那些地都要回来。”
平安听了这话,再次握紧了小拳头,大声道:“我就知道是他们家欺负人,我一定要……”忽然想到自己什么也帮不上,不由得又丧气又伤心,眼眶也红了起来,顿了顿,他又问:“婶娘,你是大人,你有法子帮我娘和奶奶吗?”
林婶娘摇了摇头,叹道:“平安,不是婶娘不帮,婶娘也是有心无力,婶娘先陪你去把你娘和奶奶劝回家吧!”
两人出了门朝着村西头奔去,见得原本围了一圈的村民都已散去,只剩下李氏坐在地上嚎哭,草灵儿在一旁默默垂泪劝着,大牛愣愣站在旁边,也劝着:“李大娘,你莫哭了,地上凉,你快起来回去吧!”
林大山家里居然关上了大门,不闻不问,林婶娘看得心中发怒,却也无法,只好走上前去,温言相劝:“大娘,且回去吧,这日子还是要过,暂且忍一忍,等平安长大了,再找林大山拿回来也不迟,我家里还有几亩地,若真过不下去,分你一些就是了。”
李氏本也哭累了,她虽然脑袋有些糊涂,也明白此事挽救不过来,看到平安,一把搂过在怀:“平安,你是男子汉,一定要快些长大,以后我们李家就全靠你了!”
平安伸手给她抹去眼泪,充满稚气的脸上满是认真:“奶奶别哭,等我长大了,我就能保护你和娘,把我们家的地要回来。”
说着握紧了拳头,乌黑明亮的双眼死死盯着林大山家紧闭的大门,耳中听着自己奶奶和娘的啜泣声,只觉自己心里好难受,像是堵住了一块石头。
他失落的仰头问林婶娘:“婶娘,等我长大了,他们就不会欺负我娘和奶奶了吗?”
林婶娘伸手来揉了揉他头:“是,等你长大成男子汉,就可以去官府申请分田地,也能够保护你娘和奶奶不受欺负,家里有了成年男子,就有了支柱。”
平安似懂非懂,明亮的大眼睛依旧看着她,林婶娘物伤其类,也跟着难受起来,叹气道:“你才六岁,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小孩子家别乱想,等长大了就知道了。”
“走吧,我们扶着你奶奶回去。”
几个人一起安慰,李氏终于停下哭声,就着众人搀扶站起来,大牛和林婶娘忙陪着送回去。
平安有了心事,默不作声,被草灵儿牵着往家去。
脚步随着草灵儿在走,人却又回头看林大山紧闭的大门,小拳头捏的越来越紧,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快快长大,长大了要保护奶奶和娘,还要拿回自己家的地,然后还要揍趴下一直欺负自己的林福贵,接着想到方才林大山夫妇的恶毒言语,逼得自己奶奶和娘痛哭流涕,他只觉胸中充满了愤慨之气,恨不能瞬间长大,马上去讨回公道!
回到家,夜色沉沉,繁星点点。
草灵儿在厨房里,忙上忙下,正准备饭菜。李氏点了堂屋里的煤油灯,搂着平安坐在膝盖上,一双昏花老眼,盯着屋里阴暗处,兀自发呆。
平安年纪虽小,却甚是体己人,伸出一只小手,抹掉李氏眼角处的泪水,摇晃着李氏的胳膊道:“奶奶,你别哭,等平安长大了,一定帮你和娘把地要回来!”
李氏闻言,老怀大慰,不由展颜而笑,道:“平安真懂事,奶奶听了欢喜的很呢!”
伸出粗糙的手掌,慈爱地抚摸着平安的头,良久,仍是忍不住叹息一声,道:“可惜你爹和爷爷一直没回来,不然见到你,别提有多欢喜了!”
又道:“奶奶有了你,日子过得也好多了,就算姓林的欺负咱们,但一想到还有平安在,奶奶就有了许多力气!”
平安问道:“奶奶,为什么他们要欺负人呢?怎么大牛叔就不会欺负人,还对平安好呢?”
李氏道:“哪个晓得呢?兴许有些人的心肠生来就比旁人恶,你大牛叔憨傻,做人实诚,人虽然好,可也容易遭人欺负,姓林的一家子心肠都坏得很,以后定是要遭报应的!”
平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小鼻子“吸溜吸溜”地嗅了嗅,笑道:“好香呢,娘一定煮了地瓜粥吃。”从李氏膝盖上滑下来,道:“奶奶,我去帮娘拿碗筷,你等着。”
迈开两条小短腿,一溜跑进了厨房,见草灵儿正将锅里的地瓜粥往一只瓦盆里盛,旁边灶台上有一堆切好的青菜、一块豆腐,还有一碟盐水泡黄豆,虽仅此两样菜,已算是一家人难得奢侈了一顿。
“娘,我帮你烧火!”平安说着坐到灶台下,往灶膛里填柴火,他虽然才六岁,家里各种活计却都能帮衬一二,平日里烧火煮饭、放猪拾柴,顶的上半个小大人。
草灵儿欣慰一笑,嘱咐道:“当心点,别让树枝刮到手了!”有平安搭把手,不一会儿,就炒好了菜,端到堂屋木桌上摆好,三人围坐用餐,虽然因之前受欺负之事,令人心情大打折扣,但贫寒之家,早已习惯各种受苦,在平安的懂事贴己话中,李氏和草灵儿顿扫阴霾,吃的津津有味。
饭罢,草灵儿反常地没有立刻收拾碗筷,三人坐在煤油灯旁,闲话家常,暗黄的灯光照亮了大半间屋子,映出墙壁上两大一小三条人影,门外院落里,月亮悄悄升到了半空中,洒下一地银辉,这一刻,显得那么温馨。
李氏这时心情已好了起来,和草灵儿道:“他娘,照我看,这整个猫儿村的后生们,都不及咱家平安有出息呢,这么懂事,体己人,真是老天有眼啊!”
草灵儿也没言语,只笑着点点头。平安正听两人聊天,这时问道:“奶奶,为什么咱们村子叫猫儿村?”
李氏笑道:“好听故事的,又来了吧?”
皆因平安某次从村里某个长辈口中听说了一个故事后,就痴迷了一般,遇到年长者,总要眉开眼笑地凑上前去,道:“公公,讲个故事听吧!”
最开始大家都会高兴地讲上几句,到后来说无可说,就道:“小家伙,去找刘老头吧,他可最能说了!”
起初刘老头也是兴致勃勃,讲上一个两个,但他毕竟所知有限,说上一两个月,亦是没有新故事可说了,每次便把老故事搬出来讲,平安就道:“刘爷爷,这个故事你讲过十八回啦,换个新的吧!”
他记性极好,又听得认真,将刘老头讲的每个故事,都记得一清二楚,但凡刘老头老故事新说,就要被他打断,搞得刘老头大是头疼,找到李氏道:“老姐姐,你那孙子,真是机灵啊,我算是没得说了,你得跟他叨扰几句,叫他别来缠我了,我真讲不出别的了!”
李氏啐道:“啧啧啧,你不是总好说个不停吗?逢人便要开讲,你啊你,这是活该!”
刘老头没法,见到平安来缠,竟是躲着走,时间长了,平安也就不去缠了,晓得他再没新故事可说了,却又改了一种方式,遇上他感兴趣的事,总要寻根问底,比听故事还上心,平日里晚饭后,村人爱聚在一起唠嗑,平安就扎在人堆里,逮着感兴趣的问题就要发问,开始大人们当他是小屁孩,不屑搭理。
但平安锲而不舍,有些村民就搭上几句,谁知这一答话,不得了,给缠上了,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接二连三到来,其余的小孩子更爱凑热闹,见到此情此景,一起乱嚷嚷上前助兴,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弄得那些大人应接不暇,好好的夜间谈天说地,倒成了解好奇娃娃的惑。因了这件事,村里人见到平安,便要笑着道:“瞧啊,好听故事的来了!哈哈!”
于是落了个“好听故事的”外号。
这时,平安闻言又是眉开眼笑,又是扭捏,道:“奶奶,平安是真的好奇嘛!”
李氏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道:“你别说,这里面还真是有个故事!”
“真的?”平安瞪大了眼睛,好奇地问道:“奶奶,是什么故事啊,讲给平安听吧。”
李氏宠爱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个故事我也是听来的,那时我还没嫁来猫儿村呢,也和你一样,好奇这个村名,就偷偷地问了你爷爷。”
只听她苍老的声音,在暗夜里缓缓絮叨:“谁知道你爷爷也不晓得,抓耳挠腮吭吭哧哧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来,我就笑话他笨,说他连自己村名来历都不晓得,你爷爷也是个憨性子,嗖一下就跑回家去问你曾爷爷,然后才来偷偷和我说。”
“听说在几百年前……”平安这时忍不住打断道:“奶奶,到底是几百年前呢?”
李氏伸手去轻轻扯了扯他耳朵,笑道:“看吧,本性难移,你果真是好故事的,不过,这问题我也是不晓得呢,当时啊,奶奶和你一样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也问了你爷爷,他当然回答不出啦,我怕他又嗖一下跑回家问你曾爷爷,于是赶紧催他继续讲下去。”
讲到这里,李氏忆及故人,不由得流露出思念之情,她定了定神,又抬眼看了一眼跟前求知若渴的平安,心里的失落顿被慈爱充溢,续道:“听说几百年前,猫儿村这里叫西荒岭,岭下住着一家十分富有的财主,有一年腊月底,近年关的时候,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将整个西荒岭都盖成了白花花的雪山,什么都看不见了,到了大年夜,这场大雪才慢慢停下来。”
“这户财主打开大门,推门一看,只见三尺深的大雪,将大门都堵上了,就吩咐家里的奴仆出门扫雪清路,财主家的门口栽有一棵樟树,那樟树也长了好几百年,粗的四五个人都抱不过来,也被大雪盖住了枝干,大家伙扫着扫着,突然‘噗通’一声,从大樟树上掉下来一个人,浑身都裹着雪块,远远看着就是个雪人”
“大家伙吓了一跳,有几个胆大的就去将雪块拍掉,露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破衣烂衫光着脚的叫花子,早就冻的僵了,大家赶紧去和财主说了,财主心想这人肯定早就死了,不过他最近得了贵子,刚好满月,也不敢见死不救,怕糟了报应对他儿子不好,就让人把他抬到屋里去,烧了一堆火,没想到这个叫花子命硬的很,竟然给捂活了过来!”
李氏一口气说到这儿,歇了一下,平安正听得聚精会神,忙问道:“奶奶,然后呢?那个叫花子怎么样了?”
又递上水碗,道:“奶奶,你说的口渴了吧,先喝口水吧!”
李氏欣慰地笑起来,果真捧了水碗,喝了一大口水,继续说了起来。
“财主是有钱人家,平时吃香喝辣,哪里挨饿受冻过,因此十分惊奇叫花子怎么能烂衫光脚在雪堆里冻僵了还没死,有心想再看看,就和叫花子说,如果他能像昨天一样,穿着破衫,光着脚,在雪地里再呆上一夜还不被冻死的话,就送给他三间大屋、十亩良田和一个丫鬟,让他摆脱叫花子身份,做一个有房有地有吃有穿的殷实人家。”
“这个叫花子想了想,如果真能因此就脱离乞讨流浪的日子,从此不再受苦,也算是值得了,就答应下来,和财主约定了,财主十分高兴晚上有好戏看,于是好酒好肉地招待叫花子。到了晚上叫花子就穿着自己的破衫,光着两只脚,呆在一个四面透风的空院子里。开始他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希望用这法子驱寒,但到了半夜里,越来越冷,寒风刮得呼呼呼,叫花子开始受不住了,全身打哆嗦,脸和嘴唇都冻紫了。”
“本来他是叫花子,也习惯了挨饿受冻,但白天里在财主家好吃好喝又烧了柴火来烤,接着一下子又要回到雪地里,突然之间很难受得住,三更天的时候,叫花子就冻得全身僵硬了,连跑动都没有力气,手脚也不听使唤,这时,雪地里传出‘喵呜’一声,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黑猫,缩在围墙角里,冻得全身发抖,冲着他叫唤。”
“叫花子十分同情这只猫,觉得它和自己一样命苦,就拖着僵硬的身子挨过去,将黑猫搂住,贴着身子抱在心窝处,没想到叫花子和黑猫这样相互紧挨着,黑猫毛茸茸的皮毛贴着他的心窝,竟然给他暖回来一点热气,一人一猫就这样依偎着取暖,叫花子有了黑猫,求生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又开始挣扎着跑动起来,苦苦捱着,最难熬的就是四更天了,太冷了,雪地上结了冰块,寒风一阵一阵地刮着,吹到人身上,真像是挨了刀子一样疼!”
“叫花子这时根本就站不起来了,只能爬着,全身发僵得像是结冰了一样,身体上下每一处都没了知觉了,只剩下心窝处和黑猫的皮毛贴在一起,剩下些热气,终于熬过了四更天,叫花子和黑猫已经冻得动弹不了了,一人一猫还紧紧搂抱在一起,缩在墙角的雪地里,就像是个雪人塑像一样,一动不动。”
“五更天的时候,财主睡醒了,叫人来看,发现叫花子虽然冻僵了,但心窝还有点热气,竟然又没冻死!这下子他终于觉得这个叫花子是有富贵命的,不敢说话不算话,于是带着叫花子和黑猫回到家里,将叫花子和黑猫都暖回来体温,救活了。”
“又按照先前说好的那样,送给叫花子三间大屋、十亩良田和一个丫鬟,就这样,这个叫花子留了下来,住进了三间大屋,娶了那个丫鬟做媳妇,从此就在西荒岭下开枝散叶,慢慢地形成了一个村子,叫花子感激黑猫救了自己的性命,又让自己得了富贵,于是十分爱惜黑猫,把他当做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猫儿猫儿,黑猫就像是他的儿子一样,连村子的名字也取做猫儿,这就是猫儿村村名的来历啦。”
“呼,好好听的故事。”平安扑到李氏怀里,又抬起头来问:“奶奶,这个故事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