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文鹄清一身靛色襕衫,颇有池息照见他第一面时的感觉。
阳光洒在他的后背上,正面整个人被阴翳拢了起来,冷若冰霜的面靥看起来更加令人畏惧,但垂眸看向她时,眼中泛起波澜。
池息照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很快意识过来他眼中的那抹神情是虚伪的。在外面,他们本就该是一对恩爱有加的夫妻。
“裙裾怎么湿了,谁弄得?”他声音冷淡,却不偏不倚多了絮絮温柔。
池息照回头瞧了一眼苏漪,姣好的脸蛋苍白无比,真是做贼心虚。
“是苏家娘子泼了沈雎雎,误伤了我。”她勾唇,向文鹄清的方向靠近了一点,抬起被烫红的手腕,柔声委屈地说道:“你瞧,都烫红了。”
文鹄清轻轻碰上她的肌肤,沿着完好无损的边缘反复摩挲,眼神顷刻间冷了下来,看向苏漪。
“你父亲是军仓令?”他问道。
军仓是为征战军队提供粮食、水源储备的。
苏漪颤颤地瞧了昌茵君一眼,才点头道:“是。”
路子黛坐在主座上坦然自若,冷笑道:“凌王是当没有我这个昌茵君,视若无睹啊。”
文鹄清拧眉,缓缓将目光放在路子黛身上:“昌茵君纵容府上宾客,导致吾妻受伤,真当自己半点过错没有?”
路子黛大怒,臃肿的身躯像个膨胀的球,五官狰狞:“先帝都是吃着我做的饭活下来的,否则能有今天的凌王吗?凌王不仅不知感恩,反倒怪起我这个寡妇来了。”
池息照愈发觉得路子黛是个不知廉耻的市井妇人,张嘴闭嘴都是先帝,恐怕除此外再无能说的了。
文鹄清的情绪仍没有变化,那张万年冷漠的脸静静地观赏着路子黛的粗莽,过了许久才启唇说道:“昌茵君所作所为,日后本王自然会想办法回报。不过今日,苏娘子泼了吾妻,必须即刻就还。”
他缓步走到最近的一个方桌前,骨节分明的手勾起壶把手,茶水徐徐流进瓷碗。瓷碗在他手上显得小巧,里面的茶水随着腕骨的转动,在碗沿上要倾不倾的迂回。
池息照见文鹄清的腕骨往前一伸一抖,茶水倏地便朝苏漪身上泼去。
苏漪狼狈的尖叫声在耳畔响起,她紧忙站起来将湿透的衣料拉开,隔绝开肌肤感受到的温度。
池息照嘴角不禁上扬几分,看着苏漪的样子和之前嚣张的贵女们,心中油然升起快感。
她恰好对上文鹄清的目光,竟有一刻错觉让她觉得他在笑。
文鹄清问她:“王妃,这样可满意么?”
池息照被那句“王妃”拉回了思绪,文鹄清只是秉公办事般地昭告所有人,他与凌王妃的恩爱。无论是池息照还是哪个娘子,套上凌王妃的衔号,都是一样的。
但世间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情,知足常乐是她做流民时学会的。她看了眼咬牙切齿的昌茵君和一脸惊恐的苏漪,仍旧泄出了畅意地笑:“满意。”
文鹄清带着池息照离开时,她还不忘把愣在一旁的沈雎雎拽走。
沈雎雎出昌茵府的一路上都是懵的,直到出了大门,微凉的风才把她激醒了:“凌王对你真好,你很幸福吧?”
池息照看着眼里冒星星的沈雎雎,一时间五味杂陈,但还是按她刚刚的心情原原本本说了:“还行吧,不过有人保护的感觉,比自己一个人要好。”
沈雎雎仰头看着天,叹了口气:“这么幸福的娘子竟然只是说还行,但愿以后也有个对我这么好的郎君,到时候我也要故作矜持地说还行。”
沈雎雎有时候傻乎乎的,让池息照觉得轻松自在,不知不觉也把她当成了朋友。
她说道:“叫你雎雎可以吧?明天有空的话,陪我去城外施粥吧。”
沈雎雎颔首,开心道:“行啊,今天你又帮我一个大忙,那咱们明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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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丘宇虽是年纪不大,但办事很妥当。
第二日清晨,几个煮粥的厨娘和几口大锅就在城门外就绪了。
池息照和沈雎雎也没闲着,淘米煮粥都亲力亲为。
池息照看着沈雎雎一边擦汗一边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雎雎,你平日定是在家里躺着,如今搬点米袋就累了。”
沈雎雎整个人发蔫,累得弯腰驼背没了形象,抱怨道:“蕙兰君,又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搬米袋不喘气。我好歹也托我哥的福,算是半个名门千金吧?这些不都是手底下的侍从干得粗活吗。”
池息照笑笑没说话,她自小搬重物,如今抬一袋米简直就是轻而易举。再看沈雎雎,双臂发颤感觉随时都能倒下。
袅袅徐烟从大锅里散发出香气,几个厨娘开始煮粥,池息照和沈雎雎才得空歇了下来。
不出一刻,施粥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摊子前排起了大长队。
“蕙兰君真是心善,当今贵族都只顾着自己,还有谁管我们啊。”
“可不是,有了这顿粥,就不用饿肚子了。”
池息照坐在树荫下看着施粥的场景,不免想起了曾经自己饿肚子的时候。那时候最希望有哪家大人发发善心,能够充饥。
虽然她没有改变大文的能力,但她从未忘过自己的苦楚,也希望能够用举手之劳帮助到与曾经的自己一般困境之人。
忽地,池息照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东张西望的老妇。通常流民穿着都是较为朴素的,但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老妇却是一身缭绫布料。
她眯眼仔细地看,总觉得眼熟,直到她看见老妇手上的镯子才想起来,这是以前谢迟升来找她时,身边跟着的嬷嬷。
她紧忙上前拦住老妇:“是张嬷嬷吗?”
老妇眼神似乎不大好了,凑近瞧了半天,才露出笑靥:“呦,息照娘子,老身正寻你呢!”
池息照搀扶着张嬷嬷到了一旁的树荫里,心中雀跃,连忙问道:“可是阿升在洛阳?”
张嬷嬷有些粗糙的手在池息照手背上拍了拍,叹了口气:“我家公子今早刚启程走了,本想见娘子一面,可惜实在赶时间,只能让老身留下寻你说些话。”
池息照有些失落,但还是强颜欢笑问道:“阿升说了什么,张嬷嬷还要寻我,好生辛苦。”
张嬷嬷从衣袖中掏出一小块丝绢包的东西,塞到池息照怀里。
池息照打开,发现是一小块晒好的毛尖茶砖。
她心中泛起波澜,不禁想到和谢迟升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他给她毛尖,是什么意思呢?
他还记得她说过,他像毛尖一样暖暖的。
张嬷嬷见池息照神情失落,便赶紧把谢迟升嘱咐她的话说了:“谢公子说了,这些年心中一直想着娘子,可是第二年冬天再去,发现娘子已经搬家了,寻了很多地方也没打听到娘子。昨晚见到娘子和一陌生郎君相伴出了昌茵府,没好打扰,谁知今儿个竟没空道别了。所以专门让我送这茶砖过来,希望日后有缘再会。”
池息照红了眼眶,没想到谢迟升第二个冬天真的又去找她了。可惜两人认识的不是时候,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将茶砖包好收起来,喃喃道:“阿升可有良人相配?过得可还好?”
她不知自己为何要问这句话,但她是希望谢迟升娶个体己人儿的。毕竟当年年少懵懂,与他相识一场算不上爱与不爱,他们更像是伯乐与知音,像是少女心中最纯粹的一场喜欢。
可惜,一切都在她们家抄斩后戛然而止了。她心中没空再去喜欢任何人,也早早放下对谢迟升的喜欢了。生存的忧虑将她的脑袋填满,丝毫没有歇息的空闲。
如此美好的人,就该与天底下最美好的娘子相配。
张嬷嬷叹了口气:
“本该过了弱冠成婚娶妻的,不过谢公子不乐意,谢老爷和夫人给他挑的几家千金他都不满意,这一拖又是好几年。池娘子,老身是公子最亲近的下人,所以多嘴一句,谢公子一直是中意您的。不过我今天也听说了,娘子嫁给凌王,也是桩美事,想必公子得知此事放下执念,会娶一位合适的贤妻。”
池息照感觉喉咙有些干涩,整个人都僵僵的。
直到张嬷嬷离开,她心中仍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这种浑身散架般的无力感让她恹恹的,甚至黄昏日落准备收摊,都难以平复。
她坐在回去的马轿上,指尖撑住下巴仰头向天空望去。
天上的云彩虽然是绯红色的,但是如果没有日光的照耀,就不会熠熠生辉。她很清楚也很理智,她就是一朵云,身后有津国公府和凌王的加持,才能成为最令人难忘的颜色,过上现在的生活。
可是年少时见了最洁白的雪花,喝了最暖心的毛尖,怎么会不遗憾呢?
也仅仅只能遗憾了。
“蕙兰君,不好了!”沈雎雎焦急的声音打断了池息照的思绪。
池息照探出帘子,朝沈雎雎所乘的马车看去,竟不知何时,与她走截然相反路径的沈雎雎正朝自己的方向跑过来。
她下轿,向沈雎雎的方向迎过去,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慌张?”
沈雎雎眼角溢着泪花,双手杵着膝盖大喘气,断断续续地说道:
“刚刚厨娘追上我,说有几个喝过粥的流民,全都捂着肚子倒下了,肚子里像是肝肠寸断般的疼痛难忍。还有几个流民拿着斧子威胁她们,说必须给个说法,这才放了一个厨娘过来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