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大婚当日,接亲的马车已经在津国公府门口候着了。
一首首催妆诗念着,宾客们借着凌王的风光即兴吟诗,要将府中的新娘子“催出来”。
池息照在屋内已上好了妆,如今只等青灵将大婚的服饰拿来穿戴,便可以出去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镜中美人点花钿、画斜红、涂面靥,均是用的长安上好的材料。可自己一个多月前还只是个流民,穿着粗褐行装,天天将头发梳整好就是最大的体面了。
忽地,她感到窗棂前掠过一个人影。
“谁?”她谨慎地问道,默默地将之前林芷芸送给她的匕首别在汗衫的腰间。
外面久久无人回应,令她多了一分不安。
“小娘子,我越瞧这婚服越好看,上面这金丝银线绣的图案都是最新的样式呢。”青灵端着婚服和头饰,推开门扉走进来,眉欢眼笑。
池息照见青灵不像是遇到什么人的样子,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落了下来,兴许只是自己过于紧张的幻觉。
青绿色的襦裙婚服穿在她身上更显得肌肤白皙细腻,一层叠一层的婚服别有洞天,尽管是被遮掩在里面的里衬,也做得丝毫不马虎。
盖上头盖,团扇遮面,长长的裙裾拖曳在地,池息照扶着青灵的胳膊朝府外走去。
“等等。”
她叫住青灵,朝窗棂正对着的花坛走去。纤纤细手拨开香气缭绕的花坛,其中藏匿着一个信筒。
她缓缓打开信筒,心中有多种猜想,直到看见信上的内容:
“洛阳城西南方向,第二个山丘。”
是老鼠的信,阿达和牧贞果真已到了洛阳附近。
今日大婚,津国公府上下都很忙,四周的侍卫们纷纷被赏了喜酒,自然也松懈许多。老鼠在江湖做事多年,虽然步态蹒跚,但此刻躲过侍卫的眼送信,她是信的。
池息照欣喜,将信卷回信筒,将其交给了青灵:“替我保管好,放到随行的行李中。”
青灵接过信筒,虽有疑惑,但还是乖乖地将信筒收了起来。
国公府外,池息照透过头盖,隐约中能看到那抹绯红的人影。
尽管视线模糊,但在人群中,他仍是亮眼的那个。绯色的婚服与他寒气凛凛的气质不同,但却意外搭调。
今后会与文鹄清恩爱有加还是相敬如宾?她不知道,但是与眼前的男人相处过一些时日后,对于日后的生活少了一丝担忧。最起码他不是风流轻浮之人,智谋又在皇室里游刃有余,嫁给他总不会是最亏的选择。
倘若能够日久生情成为天造地设的恩爱夫妻,就如同津国公和夫人一般,那是再好不过了。倘若不能,那她就守好自己的日子,时时刻刻牢记自己是从何等境况中阴差阳错得到如今日子的。
林芷芸拿着帕子一边哭泣,一边挽着池榷的胳膊朝池息照的方向走来。
“迢迢,日后若是有过得不顺心的地方,尽管和父亲说,父亲替你做主!”
“若是缺什么,也尽管和母亲说。日后,要多回家看看。”
二人一前一后说着,今后女儿嫁走,他们也帮衬不上什么了,但是他们永远是池息照的娘家,是她随时可以依靠的家人。
池息照叩首,临行前给他们磕了一个头:“女儿日后不能时时刻刻陪着父亲母亲,愿父亲母亲身体安康,常乐无恙。”
做完最后的道别,池息照上了马车,不舍地看了津国公府最后一眼,迎亲队伍便朝凌王府的方向驶去了。
马车后面,跟着迎亲的人们,以及津国公府准备的嫁妆。
十里红妆,宏大的阵仗引得无数布衣来瞧,窃窃私语。
“凌王妃真是幸福,与凌王生死之交、浊世相爱,娘家给的嫁妆也底气十足。”
“真是羡慕呀,我要也能得一如此郎君,那就好啦!”
凌王府上下被喜庆的红色装点,原本空旷的王府此刻生机盎然。
婚礼是黄昏举行,现在宾客们正在陆陆续续登府,由文鹄清接待着。
池息照在熟悉的偏房中歇息,今夜婚礼过后,她才能去婚房。
“小娘子,今个儿晚上起,奴婢就得叫您王妃了,成婚是什么心情呀?”青灵好奇地问道。
府内,她还得是凌王的王妃。府外,才可被人称一句蕙兰君。
经历上次她晚上出逃,如今她和青灵关系已十分要好了。她也需要个体己的人儿,与自己在王府中相互照应,所以对青灵也格外好些。
其实她没太多不同的心情,大抵是因为这并非是自己的心上人,而是真千金玉婵的心上人。甚至她对于成婚后的洞房都只有心乱如麻的焦虑,而没有少女与夫君即将相依到老的羞涩。
但她心意已决,日后会像玉婵喜欢凌王一般,尝试慢慢喜欢他、对他好。夫妻一场,她不希望自己的婚姻仅仅成为冷冰冰的工具。
她尝试思考了玉婵的心境,柔柔说道:“欣喜,在于与心上人共度一生的期待。慌乱,在于担忧日后二人能否相爱至白头。”
“小娘子与凌王天造地设,日后定能恩恩爱爱至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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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将整个长安浸成了橘红色,是难得的好天气。
凌王府上的宾客大多是长安的权贵,热热闹闹聚在一起是在凌王面前认个面熟,也是在这人流密集之地为自己寻个机遇。
池息照双手持扇把,将团扇遮在面前,身旁站着文鹄清。
司仪高声说道:“新人走红毯,撒五谷。”
撒五谷,便是时辰到了,新人要开始进行成婚仪式。
池息照款步踏上红毯,偷偷用余光看了一眼文鹄清。
此人是她共度余生的夫君,她这样想着。
至于纳妃娶妾、皇室权谋风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自己、为凌王、为津国公府,她身上的担子会越来越重。只要还没压垮她,她就不能放松。
“玉凤抬足迈火盆,凶神恶煞两边躲。喜从天降落福窝,好日子红红火火!新人跨火盆儿喽!”
“一块儿檀香木,雕成玉马鞍,新人迈过去,步步保平安。新人跨马鞍喽!”
“有吃又有穿,一代胜一代。新人跨米袋喽!”1
司仪一声声高呼着,池息照随着文鹄清的步伐迈过火盆、迈过马鞍、迈过米袋,最终走到了婚房前。
她心中在想,文鹄清这般在意婚房入住习俗的人,应当会把里面布置得很好吧?若还是空空旷旷的,那日后她这个女主人就要尽责打理好王妃,不能再是没人气儿的样子了。
司仪呈上一把弓箭,继续说道:“有请新郎三箭定乾坤!”
模糊中,她看到文鹄清举起弓箭。
不知为何,她心中发慌。曾经看文鹄清只是像极了青燎,可如今模糊着看,看不清脸庞,却成了与青燎如出一辙的样子。
“一箭射天,天赐良缘!”
“二箭射地,地配一双!”
“三箭射洞房,三箭定乾坤!”
最后一箭射在婚房的木梁之上,所有宾客鼓掌叫好,将她的思绪拉回。
喧嚣欢愉的气氛中,文鹄清将池息照的盖头挑去,她眼前清晰许多,但遮面的团扇此刻仍不能去,她依旧是隔着半透的团扇才能看见那张模糊的脸。
走进正堂中,二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再对拜,割发结礼。
随着众人的起哄,池息照感觉脚底下一空,整个人被文鹄清抱了起来,差点掉了团扇。
外面的天色已被墨泼黑,挂起的灯笼将凌王府染成红色。
池息照从团扇侧面看去,文鹄清那张冷峻的面庞与昔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嘴角也被欢庆的气氛带起了一丝弧度。
门扉合拢,喧嚣声远去,屋内只有几盏灯烛昏暗地摇曳着。
池息照环顾四周,婚房的布置当真比空旷的王府要好上千百倍。文鹄清虽没心思布置偌大的王府,但是不大不小的婚房却是置办的很好。
她被放在了婚床边坐着,空气中弥漫着紧促的氛围。
文鹄清先开口了:“王妃,几时褪扇。”
池息照身子一滞,自己紧张地忘记移开扇子了,于是讪讪地移开了:“有点紧张。”
文鹄清的声音淡淡的,但比平日柔和许多:“王妃若是紧张,那就明日”
池息照脸上晕染开桃红,心尖一麻,急声道:“不用,哪天都一样,明天更紧张。”
她垂眸低着头,能看到文鹄清的步子顿了一下,又走向了圆桌,应该是去拿合卺酒了。
不过片晌,那只指节分明的手就伸到了她眼前。
她接过合卺酒,倏地抬眸看向文鹄清。
棱角锋利的下颌线在半明半昧中顺眼许多,那双深邃的眸更是被红光染上暧昧。
文鹄清缓缓坐到她身旁,举起合卺酒说道:“王妃,夫妻本为一体,今后也算是荣辱与共,你可做好准备了?”
他在阴影面中,叫她看不清此时此刻的表情究竟是何样的。
她举起合卺酒,抿唇说道:“凌王当真能做到荣辱与共,无论如何都不离不弃?”
池息照不怕荣辱与共,怕的是仿如炸药般飘忽不定的津国公女儿的身份。虽然如今看来已有定数,但她欺的是天底下的所有人。
她不相信文鹄清如果知道这些,还能做到荣辱与共。但是她今日的理智要少几分,就是很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如若本王做好这个准备了,王妃便能做好这个准备?”文鹄清问道。
池息照浅浅地“嗯”了一声,眸中闪过一丝期待。
文鹄清轻笑了一声,拿着合卺酒的手臂勾过她的手臂,成交杯状。
“本王答应你,不离不弃,荣辱与共。但本王也要告诉王妃,本王最讨厌负心之人。倘若日后王妃背叛本王”
文鹄清离她又近几分,气息扑面,温热周旋在二人之间:“本王断不会放过王妃。”
池息照这回看清楚那双眼睛了,里面装着淡漠、狠厉与疯狂。可她偏偏抓不住一丝爱意,明明声音比平日要柔和,可反而少了一些世人口中描述的,凌王与凌王妃的相爱。
她的眉头微微拧起,不知不觉中离文鹄清更近了,险些蹭上他的鼻尖。
“那倘若凌王有一日不爱我了,纳妃纳妾、与别人欢愉,又当如何?”她问道。
她清晰地看到,文鹄清眼睛里多了些惊讶与思虑,但很快回应道:
“那王妃便将本王锉骨扬灰,可好?”
池息照笑了一下,在烛光下像是绽放的花蕊。
文鹄清这般冷冰冰的人,起誓起来对自己也挺狠。
她的唇瓣碰上了合卺,与他对视了一眼,同时将酒一饮而尽。
甘甜的酒酿掺上了葫芦瓢的苦涩,在口腔内时而甜腻时而苦涩。
她不胜酒力,一杯下肚感觉脸颊烫了起来,心跳的“砰砰”声像是在耳膜上跳动一般,在她胸腔里回响。
文鹄清将她推靠在床榻边的柱子上,他的袖子一挥,临近的几盏灯烛便被吹灭了。
昏暗中,他的唇瓣贴在了她的耳畔边,低声细语:“熄灯前,本王还想给王妃看一样东西。”
“什么?”她下意识问道。
文鹄清起身,缓缓摘下腰间的蹀躞,随后竟直接将婚服褪在地上,露出了白色的汗衫。
可他似乎还是不满,又开始解汗衫腰间的系带。
先是紧实的肩颈,再是精壮背阔。昏暗中,文鹄清上半身赤/裸,只剩下半身的袴裈掩体。
池息照瞳仁猛缩,那肩胛上青色火焰状胎记彰彰在目。目光再顺着脊背的曲线向下望去,还有一条与她当时刺伤青燎位置相同的疤十分狰狞。
他真是青燎?
她有些不可置信,尽管多次感觉文鹄清与青燎有相似之处,但她还是不敢相信,文鹄清就是青燎。
堂堂文国五皇子,竟是长安人人恐惧的阎罗假扮的。
不知为何,她心底像是有什么裂开一样,竟十分失望,像是坠入冰冷的河水一般刺骨寒心。
她以为自己有机会尝试爱一个人,有机会与名叫文鹄清的男人做一对真真正正的夫妻。她已经做好准备了,可所有展望皆在这一瞬间破灭。
那她的身份是不是也已经
他们之间缄默了很久,文鹄清背对着她,她也没有开口,而是默默将先前汗衣腰带上别的匕首挪到顺手的位置预备着。
得亏今天老鼠送信时她足够警惕,出门前没有放下匕首,否则如此情形,手无寸铁的她断没有与文鹄清较量的余地。
“果然是你,息照。”文鹄清冷冷开口。
他是在试探她,而她中计了!
只需要片刻的沉默,文鹄清就能判断出她是不是息照。
池息照也不再做掩饰,快言快语:“那日你劫下马车,意外捡到了五皇子的腰牌。恰好这五皇子自幼就去燕国做了质子,大文再无认得出他样貌的人,你就冒名顶替做了五皇子。演的一出好戏,青燎。”
文鹄清转身,那张淡漠的脸上多了一丝扭曲的笑意,像是想将她吞入腹中。
“你不也是得了津国公之女的手镯,才有了今天吗?要不是本王杀了他们,你怎么会有得到荣华富贵的这一天?”他说道。
文鹄清一步步朝池息照走来,她也警惕地起身,不把任何机会留给他。
文鹄清继续说道:“你与本王已在一条船上,唯有帮本王,才能帮你自己。昔日你是本王的对手,与本王较量多时难分胜负,本王欣赏你的智谋。所以如今只要你肯,我们也可以共赢。”
他们离得很近,只有分寸之距。他的眸光睥睨,像是一盘棋的主人,已将池息照当作他的黑子。
池息照不屑地笑了一声,瞧他的目光带着厌恶:“你草菅人命、杀害无辜,我凭什么帮你!”
青燎在长安城外弑杀了货道上很多无辜的人,他们并非闾阎恶霸,也并非藏匿贪粮的官车,却被劫后杀死,成了长安土壤的养分。这等邪魔恶鬼般的人,她怎会与其一同画虎谋皮。
文鹄清身子滞住,将头埋低许多,能看到后脖颈凸起的骨头。
低沉地笑声从他的嗓子里一点点蹦出来,他整个人从满不在意的松散变成了紧绷状,牙关的用力使得脖颈暴起青筋。
他骤然抬头挑眉,出手的速度很快,快到池息照没有足够的时间反应。那双微凉的手用力钳住她的脖颈,让她难以汲取空气。白皙纤细的脖颈在他手中,像是随时都会断的一根草。
“这场不见天光的暗路,要么一同沉沦,要么本王就让你去黄泉,给死在本王手底下的人引路。”他狠厉地威胁着她。
可池息照脸上没有丝毫恐惧,而是嘴角勾起了一丝弧度。
“你以为你在威胁我吗?轻视敌人可不是一件好事。”
她的匕首已经抵在了文鹄清的腰间,尽管脸色通红,但她眸中没有丝毫的慌张,而是微微眯起了眼睛,另一只手抚上他背脊处被她伤的疤痕:
“你说错了。这场不见天光的暗路,要么一同沉沦,要么共赴黄泉。凌王,你来亲自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