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夜幕渐渐变浅,天畔挂起碧青色的皱纹。
凌王府屋内,池息照猛地醒来,脑袋还晕晕的。
她阖眼揉着额角翻身,鼻尖擦过一处不软不硬的地方。她疑惑地抬眸,与她仅隔一寸的俊俏面庞填满了整个视野,两人鼻尖交错在狭小的空间里。
燥热的天连蝉都还未终了,潮热的空气混合未干的汗湿,将两人都包裹进雪兰的香气中。
池息照骤然瞳仁发颤,屏住呼吸僵在那里,慌乱的眼神不知该放在何处。
文鹄清的眼底微微泛青,拧起的眉像是在梦中也不得安宁,她万万想不到这是怎么回事。
一阵头痛欲裂的锥心刺骨感将思绪拉扯回夜里,那时她正准备回屋,可感觉身上越来越热,恶心与眩晕让她步履维艰,心脏处的咚咚声敲打在耳鼓上。等她准备迈进门槛的时候后来竟印象全无了!
她默默地把身子翻了回去,决定立刻下榻逃离是非之地。就在她双手撑着床沿准备起身时,一股力揽上她的腰肢,细细密密的触感攀上肌肤。
“昨夜扰本王梦乡,今日就想潜逃,你倒是逍遥。”
文鹄清的声音夹杂着刚醒来的沙哑,像是两个人的窃窃私语,殊不知是他将她桎梏在方寸间,让她动弹不得。
他瞧着这张脸,饱满发粉的唇瓣十分诱人,那双慌张扑簌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极了林中即将被捕的猎物。
他想过,若这津国公府的千金仍袭用原名,再多几分寻常闺秀的无才是德,或许他会相敬如宾,减少这么多繁复的亲昵。
可她偏偏叫做息照,又让他屡次觉得两人身姿脾性重合。不管她是谁,如此脾性聪慧的娘子,该是他身边的一把利剑,为他所用,故他也愿多花些心思。
池息照如今最后悔的,就是以前未再多搬些重物。虽说没几个女子能比过她的力气,但大多习武男子的力道还是她望尘莫及的地步。
若早知道有一日要任人摆布,她定要每天多练上一会儿,不至于如今像是牵线木偶,全然被人提着走。
池息照心中愤愤,却不得不顾及眼前现状,低声细语:“昨日我好像突生恶疾,记忆全无”
她能感觉到身后的人向她的方向靠拢了来,文鹄清的唇瓣贴在她的青丝上,呼吐得温热尽数钻进发缕,让她头皮发麻。
“不若本王来提醒你一下昨夜发生了什么?”
那低沉的声音伴着轻轻地笑意,令人瘆得慌。
池息照抿唇,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第三次惹他发笑了。
“昨夜本王被一阵呐喊声吵醒,就看见你躺在门口,侍从如何拽你也不肯起。再后来终于将你哄起,你又如同树懒一般,挂在本王身上不肯下去,还满口胡言。”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被褥中的手攥紧发白,这些事情她完全没有印象。
猝然,那只覆盖在她腰肢上的手搂深了几分,将她翻了个身,让她直直对上那双凉薄的眸。
“你说,本王是好大的冰瓜,然后一口咬在本王耳朵上。本王又将你放在床榻上,你死活不肯松手,扬言本王是你、的、男、宠。”
池息照整个人目瞪口呆,柔软细腻的声音又小又虚:“假的吧”
文鹄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手从腰肢挪到肩膀并紧紧束缚住,倏地跨在她的身上。散着的青丝从两侧耷落在她耳畔,将她完全拢在阴影中。
“你好好看看本王的耳朵,那硕大的红印子,难不成是本王自己咬的?”
池息照一眼望去,那耳朵上确实有一道浅浅的印记,像极了牙印。此刻她想找处地缝钻进去才好,不至于在这里受着重温空白片段的羞辱。
对郎君心悦的女子此刻该作何表现?如今状况已然超出她预想范围,她甚至连为何突然发疯失忆都不知道。
文鹄清与青燎那般相似,若是能咬伤青燎一口倒也勉强算除暴安良未果,可眼下文鹄清又不是青燎,着实让她无地自容了。
她眼波含水,一脸关切地抚上他的耳朵,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疼吗?”
文鹄清愣了片刻,眸中的冰川倾泻而化。可这反而激起他心中的恶,浑身带刺地将自己包裹起来,粗糙、生茧的指腹狠狠摩挲过她的唇,说道:
“最后,你执意要贴上来。本王不知迢迢如此开放,竟直接咬住本王嘴唇不放。”
池息照此刻颜面扫地,脸颊闷红如鲜果,她将目光从耳朵移到嘴唇,两道血痕清晰可见。
他刻意提起她的乳名,叫她感觉内心中最隐私的地方被掀开,又抬手抹过他唇瓣被咬破的地方:
“常听说以毒攻毒,却不想还能以疼制疼,本王嘴唇一疼起来,就忘记耳朵疼了。”
池息照敛目,眉眼染春桃不泄,只差把抱歉二字刻在脸上,无辜地看着文鹄清:“昨日我在东厨喝了几碗水,回来还没踏进门就没印象了,当真不是故意的。”
文鹄清迟疑一下道:“东厨的水捎?”
“那水捎中盛的是稽胡最烈的水酒,甘中带涩,乃是用大文不曾习得的特殊工艺制成。”
池息照恍然大悟,自己是醉了才没了记忆。自己本就不胜酒力,又连饮几碗,自然醉得快。这稽胡人当真狡猾,竟制这种骗人的酒。
趁文鹄清松懈,她向右猛地翻身,用巧劲儿将重量压在他身上。只听“砰”的一声,文鹄清成了躺着的姿势,而她跨在他身上。
她不敢多待,利索地下了床榻,与文鹄清隔开距离。
“轻敌乃兵家大忌,凌王输了。”池息照舒展眉眼,心旷神怡。
文鹄清静静地看着她,一只腿膝盖绻起,手肘随意地搭在上面。
他并未轻敌,而是眼前之人远比他想象得厉害,能够在抗衡中将他制服的女子,他只见过一个。
就是息照。
他凝视着池息照,她不似表面那般柔弱娇怯,反而越来越接近自己期盼中的人。伴随着七分厌恶和三分兴奋,混沌无解的情绪慢慢酿成莫名的快感。
门扉外,侍从轻轻叩门,打断了这不清不明的气氛。
“凌王,津国公府差人回信了。”
池息照欣喜,踱步启门,曦光扑洒在她脸上,信筒泛着金灿灿的光。她接过打开,忽地怔住,连同那洒进来的光也一同被关在外面。
上面的字字句句她都看得懂,可字字句句拼起来她又看不懂了:
小女能助凌王一臂之力,臣也欣慰小女德才兼备,自然不会怪罪。只是小女与凌王尚未成亲,望凌王心有衡尺,把握分寸。还请凌王转告小女,亲笔书信一封,以让臣与夫人安心。
她回首,愤愤地看向文鹄清,等着他给她一个交代。
文鹄清毫不诧异,下榻后大步上前拿过回信浅浅一扫,随意说道:“津国公说得很明白,这几日你便在本王府中留宿。”
他只是告诉津国公,这几日有事情需要池息照帮忙,借故留下她罢了。津国公是识时务者,只对他多加嘱咐,不再干预。
“我?我为何留在此处,明明只有晚上宵禁,白日便可归府。况且你我尚未成婚,这不合礼数!”池息照着急,极力辩驳。
文鹄清抬眼瞧她,字字锥心:“本王见你既未请晨安,又未服侍本王。你在府中何时何刻守过礼数,如今又拿礼数说事儿?”
池息照怫然语塞,瘦弱的身子站在阴翳中更显得弱小可怜。
她脑中徒然飘过津国公夫人林芷芸的一句话,宫廷礼数自然比不上两情相悦,朝夕暮暮。想到此,倒也对文鹄清自作主张的气消了大半。说到底是她在替文鹄清心中那名所爱所慕的女子而活,若是此事放在真千金玉婵身上,当是长安另一段千古佳话。
她不再多言,走到桌案前磨墨。纤细的手指提起毛笔,另一只手挽过衣袖,一字一字力道十足,像是行草。
以前还未门殚户尽之时,她总偷偷藏在窗牖外看夫子教嫡出上课识字。学过的字,她便用树杈沾过东厨的余烬在地上画画写写,自己练得歪门邪道,不如闺秀学的清丽小楷规整。
文鹄清在远处看着,还未来得及挽起的青丝从池息照颧骨处坠下,将她的眉眸遮住。他这才发现,似乎让她温顺恭良的罪魁祸首,就是楚楚可怜的眉眼。
池息照小巧挺直的鼻子带着清冷感,丰满的唇是下弯的,清瘦的身子骨散发着青竹般的韧劲儿,全身浑然散发着谨小慎微的距离感。
唯独似柳叶的眉、柔水的眼,令其余色彩纷纷褪去,最终只剩了一副江南小桥流水般的弱娘子之态。
她笔落,洋洋洒洒几张纸的抒发被拿起来左挑右拣,最终挑了篇中意的,将信纸卷好塞进信筒中,其余废纸一并交给侍从。
青丝从眉眼前移开的那刻,文鹄清果真又看见了那个娇怯的池息照。
侍从恭敬接过,躬着身继续说道:“凌王、王妃,早膳已准备妥当,可以移步正堂用膳了。”
文鹄清颔首回应:“带王妃先去正堂,我处理完事情就到。”
侍从见凌王直勾勾瞧着自己,明白了意思,将王妃安安全全送到正堂落座,又急忙跑回偏屋待命。
文鹄清从侍从手上拿过信筒和废纸,草草过了一遍信,信筒中的信上有一句:女儿并非自愿帮凌王,心还是牵挂在父亲母亲身上的。
他冷哼一声,这个小无赖怕是早早忘记昨天是她愁眉苦脸怕津国公知道。他是有私心想留下她再观察几日,也是顺水推舟想帮她解释,如今倒打一耙。
修长的手掠过一张张废纸,挑了张满意的信,将其与竹筒一并扔给侍从。又将本该送出的那封同别的废纸一起,轻轻一撇,飘进火盆中化作灰烬。
“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侍从吓了一机灵,觉得凌王在暗示自己,于是将腰弯得更深了,默默把信纸卷好再次放进竹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