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北郊猎苑,是长安城外圈出的一块禁地。
三簇篝火燃起,鼓声震天磅礴。
正中的亭子里,王侯将相们饮茶相谈。
今日津国公与夫人也来了,与池息照坐在一处。她上着鹅黄与深棕相间的襦裙,足蹬黑色胡靴,在人群中十分亮眼。
夫人林芷芸多日不见女儿甚是想念,柳叶般细细的眉向额心皱拢,拉着池息照关切万分:“这几日在宫中生活得可好?你阿姊是否照顾周到?五皇子待你可还好?”
“母亲这一问,我倒是不知道从哪个开始回答了。”池息照抬袖捂嘴一笑,绵言细语:“母亲放心,宫中没人敢欺我,阿姊对我十分好,五皇子待我也不错。”
回答宫中过得可好时,池息照习惯了独立,尽管遇到过困境但只要能解决,对她而言便是好的。
但说起五皇子待她可好的问题时,池息照愣了片刻。细细想来文鹄清本是冷淡之人,唐婕妤之事助她与池偆脱险,荷花池又将她拽上去,也算是待她不错了。
林芷芸闻言,才放心地颔首,眉眼中尽是宠爱,柔声问道:“本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你阿姊贵为嫔妃不可参加猎典,你怎么一人来了?”
池息照望向远处的文鹄清,他在桌案前半敛着眼睫,颇显厌倦无意于此,周身沁着寒意。她虽不知道真千金看上他哪里,但仍是时刻谨记,池息照喜欢他。
她转回目光,肯定地说:“我不是一个人,是五皇子邀我做搭档的。”
远处列兵手执长矛指天敲地数下,惊动林中鸟儿四散,猎典就算正式开始了。
大文兴盛狩猎,年年举办猎典,猎苑其实是一片野林,但仅限猎典时踏足。
高内侍手执绢帛站在中间,众人安静下来,高岐便开始细细念起规则:
“猎典每两人成对,每队执不同刻印的箭,结对入林后以蛙鸣鼓吹为止,由士兵入林收集箭羽,计算每队所猎之物,并累计积分诸位若选好搭档,便可以在名册上记录领箭了。”
由于狩猎耗费精力容易受伤,所以部分人会选择留下观赏节目,其余身强力壮的娘子公子们便进林狩猎取乐。
池息照四处寻,见文鹄清正倚在报名处旁边的柱子前瞧她,赶忙款步前去与他汇合。
一路上,她看见许多志在必得的公子娘子们,身边带着奇珍异兽准备大展身手,细犬、白鹞又或者老鹰都成了寻常之物。
大文兴猎,所以民间也有许多驯兽坊,各样异兽都不在话下。
池息照走到文鹄清身边停下,四顾看了看,叹气说道:“我以为五皇子会带个好帮手。”
她所指的好帮手便是那些奇珍异兽了,人终究比不上兽的捕猎本能。
比如二公主文泠筠一脸得意,是因为她带了独一只的猎豹。与她组队的宣王,是她的同胞兄长二皇子,带了只雪鹘。他们二人的帮手天地互补,众多权贵都猜测他们要拿下今年猎典榜首。
文鹄清冷哼一声,细长眯起的眼中睥睨,声若凛冬飞雪:“弱者才需要奇珍异兽辅助。”
这话落进了文泠筠耳中,带着她那尖声刺耳的话走了过来:“五弟好志气,我与阿兄已拿了三年猎典榜首,倒也腻了,就等着你出糗给我们今年的榜首奖赏添个彩头。”
“五弟别放心上,阿妹快言快语,并非真心想你出糗。”
池息照闻声看去,宣王的手搭上了文泠筠肩头,高高的金色冠束不仅不显土气,还衬出了矜贵。
她早听过宣王文鹤舟,是少见的文武双才,长相又颇为英俊,引得众多长安千金心悦,百闻不如一见。
她在细密的注视下不太自在,抬眸撞上文鹤舟直勾勾地眸。
文鹤舟微微倾身问候,温柔敦厚,笑晏晏说道:“这位便是津国公府千金吧?那日皇后生辰宴,小娘子当真一鸣惊人。”
池息照浓翘的睫毛扑扇几下,目光偷偷移到文鹄清身上。此刻她是他的搭档,二公主文泠筠再举止无礼,宣王文鹤舟也是替文泠筠说话的。
于是她也照学,不卑不亢,柔柔回应:“宣王过奖,还是五皇子有心,否则臣女强词夺理也难以服众。”
文鹤舟神情未变,仍是笑面儒雅,启唇道:“果然聪慧。五弟、池小娘子,我与阿妹先走一步。”
说罢,文鹤舟的内侍牵来两匹汗血宝马,被铁链束缚的猎豹得到自由后冲进林中,二人随着猎豹的影子策马踏芳没入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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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沟壑甚多,许多第一次参加的公子娘子,未骑马走过如此险路,不过几刻便摔下马,被赵栎一行羽林军抬出去。
但有一抹鹅黄身影在林间只剩掠影,她不惧速度,挺直身躯拉弓向天,“嗖”的一声,远处就掉下一只大雁。
池息照畅意了然,收弓准备与文鹄清去林子更深处狩猎。浅林处多能听到人声,深处会藏匿更多猎物。
越往深处,池息照所骑的汗血宝马步履愈慢,像是栗栗危惧,不愿听她的命令行事。
她唯有煞住,再三斟酌道:“五皇子,此地不太对劲,马儿最有灵性,不会无缘无故停滞不前。”
文鹄清也勒马停滞,反问她:“依你看,哪里不对劲?”
池息照环顾暗忖,并看不出不妥,摇头含糊:“不确定,待我下马看看。”
两人双双下马,分头探查。池息照顺着塌草的方向寻觅,一股尸臭萦绕鼻尖令她作呕,撇草看去,是一只羊的骸骨,旁边还有硕大的爪印。
她顿感不妙,心急如焚地回首,见文鹄清也同时转头,二人异口同声:
“是猛虎。”
话音甫落,远处传来一声尖叫,仔细听像是文泠筠那尖细的声音。
池息照见文鹄清上马,心领神会,跃马扬鞭,朝文泠筠的方向而去。
树影飞速掠过眼前,一支树桠不慎勾住她的发饰,青丝如瀑注下,于劲风中肆意飘扬。
文泠筠哭喊的声音愈发变大,终在马儿越过一道断沟时,腿部鲜血直流的文泠筠映入眼帘,她正往老虎相反的方向奋力爬着。
而浑身是血的猎豹缩颈匍匐,猛地扑上去的刹那被老虎咬住喉咙,一命呜呼。
池息照迅速提箭拉弓,瞄准老虎眼睛放箭。可惜老虎反应矫捷,只伤到皮毛。
老虎负伤而怒,朝池息照的方向冲来,她紧忙拽紧缰绳转向,绕树逃开。
此时一支利箭从池息照耳边划过,那刻她仿佛回到了前往五龙口途中的小插曲中。
她瞳仁骤然发颤,抬眸见文鹄清仍是拉弓的姿势,高抬下颌不曾低落,眸中闪过势在必得的傲慢,竟与青燎如出一辙。
她想起来了,那种熟悉感,源自于文鹄清与青燎举止神情的相似之处。
没想到未来夫君竟像自己的死对头,真晦气。
但池息照无暇继续思量,一声低沉的怒吼从她身后传来。那老虎被文鹄清射瞎左眼,如今更暴躁几分。
虽然文泠筠害她落水,但罪不至死。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如何也不可能放任不管。
“五皇子,我去救人,命就交在你手里了。”
池息照暮然回首,他那双深邃无光的眸仍无法窥探,她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答案。
“保你安然无恙。”幽幽清冽的声音像一股汹涌的甘泉,强势但抚人心弦。
池息照狠狠著鞭,夹紧马腹朝文泠筠的方向奔逸绝尘,而余光中文鹄清义无反顾执弓阻挠老虎的攻势。
“二公主,抓住我!”她将左腿扣在马鞍上,右腿以马镫为支撑点,将身子侧倒,朝文泠筠伸手。
文泠筠从未想过,有一日朝自己伸出手的,竟是自己害过的人。但她已顾不上脸面,紧紧握住了池息照的手,被拽上了马。
而老虎顺着血的气息再次冲锋,高高跃起一爪抓破池息照的手臂。但须臾间哀嚎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池息照勒马看去,老虎被一箭贯穿喉咙。她沉沉地吐了口气,原本瘦弱的身子经一番折腾显得恹恹的,双肩泄力松懈下来,方得片刻安息。
“这虎来得蹊跷,我未曾听说过长安一带山中有恶虎伤人。”她蹙眉讲道。
之前在长安货道附近时,她偶尔听说过林中有虎的传闻,但是林中动物许多,虎不至于饿到伤人。野生动物怕人,断不敢轻易靠近,这还是几年来长安第一遭猛虎伤人事件。
文鹄清颔首,下马蹲于老虎身前,细细查看后毋庸置疑地解释起来:“这并非长安一带的虎,看纹路应该是洛阳一带的虎,那边的虎并不怕人,且有伤人的习性。”
池息照不懂洛阳之虎如何来的长安,断断续续的思绪被一阵抽泣扰乱,恍悟是眼前人在哭,这文泠筠是被吓坏了?
她可不想安慰文泠筠,既是推过自己下水的,救她一命已经仁至义尽。
喘息未定,文泠筠突然发疯般哭着喊道:“肯定是有人要害我!绝对是有人要害我!”
池息照疑惑道:“二公主,话不可乱语,你如何断定有人害你?”
文泠筠听到这话恢复了理智,一阵瑟瑟发抖,又矢口否认:“我、我是瞎说的,我不说了,咱们赶快回去吧。”
池息照拧眉,虽觉得文泠筠怪异,但也无可奈何,便由她了。
她见文泠筠脸色发白,不过几秒晕了过去,才发觉文泠筠被裙裾盖住的小腿已经血肉模糊,那血已染上池息照的裙裾。
她即刻使劲扯下腰间丝带,将其紧紧绑在文泠筠大腿上。
“没想到你还会止血之术。”
文鹄清冷冷地看着眼前人为文泠筠止血的动作,心中的疑惑又减了一分,世间哪有那么多娘子懂郎中的应急止血法子?
此时蛙鸣鼓吹响起,惊得林中飞禽鸣叫着飞散,使树叶间簌簌作响。
池息照心中警铃大作,脑袋里嗡的一声,又故作不在意地搂紧文泠筠,对文鹄清说道:
“随便学的罢了,我们得抓紧回去,否则她性命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