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必须让二公主的腿恢复如初,否则朕拿你们是问!”
“陛下恕罪啊!二公主的腿筋骨尽断,臣用尽毕生医术,能让二公主恢复八成,但也会落下瘸腿的毛病。”
“混账!朕年年给你们俸禄,如今一个腿都治不好!”
二公主的殿内,茶盏破碎声与皇帝的震怒交织,大夫忙得焦头烂额,一片纷纷扰扰。
过了一个时辰,殿内安静许多,大夫们擦着额角的汗珠,各个心有余悸。
高内侍跟在队伍尾端出来,在候命的池息照和文鹄清面前恭敬说道:“五皇子、池小娘子,陛下请二位进去。”
池息照柔软的腰肢一折,施礼后款步入殿。瞥眼间,瞧见宣王文鹤舟已跪在那。
皇帝衣袖侧挥,匆匆免掉他们的礼数,着急地搓手顿足:“二公主走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成这样了?”
池息照余光见文鹄清未有开口的趋势,二人眼神你来我往,殿内寂静无声。直到皇帝的神情不耐烦了,她才屏气跨上一步,声如细丝:
“回禀陛下,我们途中发现有猛虎袭击二公主。可惜到时,二公主的腿已经伤了。”
池息照不知二公主疯言疯语之事要不要说,若二公主不认,皇帝大可定罪。她纤细指尖一直扣着掌心,愁容满面,犹豫不已。
“其实二公主当时还”她刚决心要说,就被肩膀的一股力打断了。
她微微侧脸看过去,文鹄清阖眼摇头。
“还?还怎么?你们当着朕的面打什么谜语?”皇帝崩溃,仰首扶额。
颀长的阴影盖过池息照半边身子,她疑惑地抬眸去看,发觉文鹄清已越至她身前。
他的脊骨处微微凹陷像树干般,整个挺直的身子如雪松般无所畏惧。
就像一股无声的劲风向她袭来时,她在考虑取舍,他却上前替她挡住了,让她一个都不用舍。
池息照抿唇,心虚不敢再多看眼前人,怯怯低下头。
文鹄清如履薄冰的声音幽幽而出:
“洛阳之虎跑到长安作祟,若说是天命,实在难以服众。且二兄与二姊同队,为何不相互照应,反而让二姊孤身险些遇害?”
池息照见宣王文鹤舟回首,锋利的侧颌骨与温润的表情恰恰相反,如毒蕊沁人心脾也杀人无形。
她以为眼花,紧阖双眸润眼再看,文鹤舟已转回去了。
文鹤舟自责道:“我见阿妹今年非得榜首不可,才与她商量分头行动,这样捕猎更多。她是我亲阿妹,我宁愿替她受。”
皇帝为难,又头疼那天命不天命的事儿。左右都是自己儿子,干脆把气往别处撒,喊来高内侍,振振有词:“去!把那羽林军的郎将赵栎给朕找来,要他们羽林军干什么吃的!”
池息照惊讶,这与赵栎何干,果真皇帝昏庸,不明是非。可惜先帝膝下少子,最终就这么一个皇子可立为太子。
高内侍干事利索,又深知皇帝心意,直接将赵栎双手背后负荆缉了上来。
皇帝也不盘问,快言快语:“亲勋翊卫羽林郎将赵栎,猎典之上,二公主受难未能第一时间遣兵支援,拉下去打五十军棍,让他尝尝吾女的感觉。”
池息照心里咯噔一声,皇帝当真冤枉好人,猎典是皇帝为不惊扰动物,亲自下令不让羽林军进林把守的,如今倒赖起别人了。
五十军棍,不死也会半残。
她刚想上前为赵栎求情,就被文鹄清一把桎梏住身子。气息在她耳畔颤动,薄薄的声音轻轻落下来:
“别去,他有如此重要吗?”
池息照摇头,但不愿有忠心抱负之士落得如此下场,又点了点头。
那双捂着她嘴的手又用力几分,语气凛凛颇带威胁:“若你去,我不会再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答案。”
池息照有片刻退却,让文鹄清松懈了力道。
可她的儿女之情私欲可缓,旁事她也可谨慎求微。唯有人命缓不得,就像她救了文泠筠一样,罪不至死就该活着赎罪。
她从不弃谁于不顾,因为她就是被放弃过的人。若非阿达救她,她早死了。
阿达说过,如果因没有为她撑伞的人而感到悲伤,那她可以努力变强大去为别人撑伞,让世间少一份悲伤。
她一直如此做,劫贪官恶霸,救良民百姓。
若说让阿达一族安居乐业、阿妹寻得归宿是她的小愿望,那么让世间再无流民、再无缺伞之人便是她的鸿鹄大志。
她只是一片世间渺小的浮叶,却妄想有一日这片叶上能乘下所有人。
池息照眼角微微湿润,抬手用力将文鹄清的手指扒开,一下子冲上去跪下叩首,恳切求道:
“陛下,与其打五十军棍,不如让羽林军去调查洛阳老虎出现的缘由来赎罪,否则二公主伤的冤,大文也少一名良将啊!”
皇帝的脸色十分阴沉,殿内鸦雀无声,过了半晌皇帝才缓缓开口:“那依你看,朕该用什么宽慰吾女之痛?你的腿、他的腿还是谁的腿?”
池息照垂睫耽惊,咬紧下唇,哑口无言。
孑然一身等待皇帝怪罪时,感到身边撩过一阵微风,抬眸看到文鹄清再次站在了她前面。
他竟跪下了,双手作揖请言:
“陛下,二姊受伤后曾肯定地说有人害她,后来又很害怕的样子,否认了自己的话。儿臣认为,二姊是有苦衷不敢说,待羽林军查到此人,剜膝断腿,二姊之痛自然宽慰。”
池息照心头骤然缩紧,十指嵌进裙摆褶皱间。
她忽而想起池偆与她说的五皇子性情大变之事,这狠话倒像是杀死养了多年的鹦鹉的做派。
倘若她露馅,想必不会比剜膝断腿来得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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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伴星辰,枯鸦鸣啼,披香殿内烛火亮堂。
池息照褪下半边衣裳,露出凝脂香肩,胳膊上泛红的伤口足足三道,虽浅却长,触目惊心。
镂刻小盒内的药膏抹上伤口,她的肩膀下意识躲了下,贝齿上下紧紧咬着,未道半句疼,只能听见灯烛火苗被微风吹动的呲呲声。
池偆看着阿妹的伤甚是心疼,连西域献的特效祛疤药都从箱底翻出来,给池息照用上了。
“阿妹,本宫今日非得说说你,衣料与伤口险些凝在一起,你当真心大。若是回府被父亲母亲看见,本宫倒成罪人了。”池偆叹气道。
池息照拉起衣裳,细细整理妥帖。她疼得面色微微泛白垂汗,在火光下像一滴快融化的雪,令人怜惜。
她听调侃,扬起唇角,反过来安慰池偆:“这点小伤无妨,阿姊放心,等我回府只会说尽你的好话。若有半句不是,就天打五雷轰好不好?”
“在宫里就属你能与本宫玩笑了。”池偆笑靥看她,指尖划过她的小巧挺直的鼻尖,可神情突然没落,淡淡道:“可惜你也不能日日陪本宫,最终还是本宫一人在宫中寂寞。”
池息照不愿阿姊如此,便想着宽慰些什么。她偶然看到了桌案上的春兰,想起这是皇帝昨日赐给阿姊的。
“阿姊,如今刚要入秋,皇帝却为你寻来了春天才开的春兰,要什么便有什么,被爱着怎会寂寞?”
池偆看阿妹就像看孩子一般,自家阿妹聪慧过人,至善至纯,却不甚懂情爱之意。
池偆又贴近了池息照一点,靠在一起说起体己话:“阿妹可知何为被爱?何为被喜欢?”
池息照懵懂,眼中晕开迷惘之色,好奇地凑过去。火烛翩翩的影子映在她眸中,无比明亮。
池偆拿起桌案上的春兰细细抚摸,眉蹙哀伤,启唇说道:
“喜欢,会为一人取她心爱之物,但也仅此而已。本宫昨日得春兰,若明日被人陷害无从辩解,就会被陛下下令禁足思过,甚至降位赐死都未可知。爱,是与他同生同死至死不渝,遇难事相信你、站在你这边,犯小错依旧肯包容你、爱护你。”
池息照沉默地托着腮,望着阿姊的眼睛,似乎是黑漆漆的,没有光亮。
她常年流浪为生死饥寒忧愁,却不想世间旁人的忧愁不比她少。
“自我在府中接圣旨入宫起,我便知道这辈子不会有人爱我了。”
池偆摘下泛黄枯萎的瓣,将手落在她手上摩挲,眼中闪过一丝光,声音轻快不少:“阿妹,但你不一样,你与相爱之人订婚,会幸福的。”
池息照发愣,觉得池偆说得不对。
她夺了黄泉之人的身份,才有了今日。有阿达、阿妹和国公府一家人的爱,她就已十分知足。婚嫁是圣意,抗旨既是死罪也会暴露身份,故她从未想过再去多爱一人。
她把手抽出来放在池偆的手之上,十分认真:“阿姊,我、阿兄还有父亲母亲,我们都会爱你,怎么你说这辈子没人爱你了呢?虽嫁作他人妇妾后,名义上不再是自家娘子,但父亲母亲日日念叨,定然日日爱阿姊。”
池偆身子一滞,骤然哽咽落泪,不再顾忌淑妃身份的束缚,紧紧搂住池息照哭了起来。
池息照轻轻拍着阿姊的背,看着火烛慢慢变暗灭去。
她突然有了离经叛道的想法,为何自己有机会爱与被爱,却仍要接受赐婚早早嫁做人妇?
不过片晌,她又收回了想法。
如今所有让她得势之人,皆爱津国公府走丢的女儿,不是爱她。可她一辈子未被爱过,此刻又何须人爱?
瞒过五皇子,她想要的日子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