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细碎的光丝被揉碎铺在屏风上,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池息照泄了半分紧张,即刻敛回目光,垂眸看向地面。窄瘦的身子被阴影拢起,完完全全融合成了一体。
文鹄清就站在她身后。
风吹过他身上的暗香,飘进她的鼻腔中,雪兰的味道炸裂开,令她心尖紧了半晌,所经之处翩若惊鸿。
该是什么样的儿郎,用着最柔的水朱砂,外表淡漠如凛刃,她有些感兴趣了。
“父亲,不如先让儿臣的娘子落座。”
浑厚的声音从池息照背后冷冷传来,一瞬间使得她唇瓣微颤,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碾在她心里,破了个口子令她警惕。
他的娘子可她并不是他爱的娘子,此般欺他骗他,今后暴露之日,必是将死之时。
皇帝颔首,吩咐下去:“给池小娘子赐座。”
高内侍利索地搬了把客椅,池息照理平裙裾起身,恭敬地走到椅前落座,这次终于看清了文鹄清。
他脸上表情寡淡,难以捉摸想法,黑如岩壁的眸睨视一周,停在了唐婕妤身侧宫女身上,启唇道:“父亲,儿臣可否看一眼唐婕妤贴身宫女的香包?”
“五皇子,你未免胆子太大,本宫身边之人皆是娘子,私物岂能随便给你。”唐婕妤声音愈发变尖了,像是触到了她的逆鳞一般炸开。
文鹄清轻哼一声,径直走上前,在唐婕妤与宫女的尖叫中弯腰扯下香包,将其中的花瓣倒出,把里面翻了出来。
唐婕妤咬牙切齿:“你!你怎能如此待本宫的宫女!陛下,您还不管管五皇子!”
皇帝扶上额角揉了揉,本就是看在她漂亮的份儿上才给了个婕妤的位分,如今她颇有泼妇的感觉,令皇帝有些烦闷:“你莫要继续吵了,吵得朕头疼。他看便看吧,这有什么的。”
唐婕妤又吃了个闭门羹,小脸煞红,咬着下唇闭嘴了。
文鹄清丝毫不在意唐婕妤的吵闹,拍了拍手,门扉外走进来一位尚服局穿着的老嬷嬷。
他将唐婕妤身边宫女的香包以及自己身上的两个香包交给了嬷嬷,问道:“嬷嬷看这其中,是否有出自同一人缝绣手法的香包。如有的话,又是哪两个?”
嬷嬷接过香包,细细翻看,随后又还给文鹄清,恭敬地答道:“回禀五皇子,这兰花香包和栀子花香包藏针藏得好,出自同一人。另外一个与这两个不同。”
文鹄清将三个香包呈给皇帝,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这兰花香包是我从高内侍那里拿的证物,它虽是池淑妃殿中的样式,却是唐婕妤殿中的手法。况且昨夜我也恰逢丝竹殿,见到唐婕妤的宫女放了只野猫引开守门宫女,又鬼鬼祟祟地朝水井的方向去了。”
池息照徒然一颤,她未想到以缝绣手法鉴别,更未想到当时文鹄清也在。
她忽而想起竹林里松动的土壤,或许是文鹄清踩后又松了土,将自己的脚印埋了起来。
可,他为何如此?难道是听到了她与池偆讲话,不想让她知道?
思索间,她见唐婕妤身边的宫女六神无主,鬓角冒汗,紧握裙角的手发白,还总下意识捂上手臂。
她见过许多逃难中受伤的流民,事后总会在相似情景时心有余悸地捂上伤口,冒出冷汗。她虽不知这是何种病症,但确确实实存在。
为探究是否如她所想,她向皇帝请求道:“陛下,可否让唐婕妤的宫女撩开衣袖,臣女觉得有蹊跷之处。”
皇帝许可后,那宫女迟迟不肯撩开衣袖,池息照语气中加了分力道斥责起来:“天子之令,你还违抗,是想掉脑袋吗?”
宫女听了这话,害怕的瞄了眼唐婕妤,又紧忙收回目光,颤巍巍地撩开了衣袖。白皙的手臂上有或深或浅的淤青和血道,令人毛骨悚然。
大约是痛处被揭开,宫女扑通跪下,哭着使劲磕头:“求陛下和皇后饶过奴婢!婕妤不顺心就打奴婢,昨夜婕妤逼着奴婢将兰花香包放在水井旁,奴婢不敢不从啊!”
事态明了,唐婕妤污蔑池淑妃证据确凿,皇帝自然心疼自己的宠妃,勃然大怒:“大胆唐婕妤,见朕宠爱池淑妃就栽赃污蔑她不说,还滥用刑罚,哪里有二十七世妇之首的模样!”
池息照松了口气,与池偆对视,心照不宣。唐婕妤嚣张却行事漏洞百出,恐怕那尚食局的宫女也是她自作聪明叫去,让宫女“碰巧”沿路遇到池淑妃进丝竹殿的。
这时候,曾经被欺辱过的嫔妃也开始落井下石了:“死去的宫女是太后娘娘亲赐的,唐婕妤你怎么敢如此放肆!”
最终,在唐婕妤撕心裂肺地喊冤下,连唐贵妃都阖眼不再看她。
唐婕妤降为才人,连同那散官父亲也被以教导无方为由革职待命。
池息照心中畅意,可又隐隐担忧。前朝后宫联系紧密,一举一动都会牵扯全家,要比她想得更加复杂。
她如今带着面纱尚未露出马脚,日后若被发现冒名顶替,又该如何保全国公府上下?
唐婕妤是一介女流,嚣张跋扈不留余地,但这明面的勾心斗角并不是最可怕的,暗处才是致命的无声之剑,要人性命。
就算池息照因种种嫁给了五皇子,那么要与五皇子夫妇一场,同心同德、荣辱与共,还不知前朝的暗潮涌动她能否招架的来。
前路坎坷,她不得不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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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荷花池中多了几朵并蒂莲,沁人心脾的荷香飘然。
池偆今儿个看唐婕妤失意十分痛快,想要好好请池息照吃顿宫中佳肴,故命小厨房细细准备。她一时无趣,自己寻了最近的荷花池散步。
结果未踱几步,一道艳黄色的身影就映入眼帘。那黄色不只是衣裳,更是浑身的金银首饰,奢靡极致。
旁边还跟着几个衣着不凡的女子,应当是贵族千金们。
池息照听说过这个女子,是唐贵妃所出的二公主,不是个脾气好的。她不想惹事,急忙转身要回去,却听一个贵族千金尖锐的声音传来。
“大胆,见了二公主还不过来行礼问安?”
见逃不走了,池息照只能乖乖停住,转身行礼:“臣女见过二公主,二公主金安。”
二公主文泠筠长相平平,半点她母亲的优点也未继承。走起路来,身上众多金银首饰叮当乱响,硬生生围着池息照响了一圈。
她不敢动,只恭顺地垂眸低着头,准备见机行事。
文泠筠终于停下了转圈的脚步,语含讥讽:“看这寒酸劲儿,就是你将本公主那不成器的表姨给算计了?”
池息照哑言,这分明是来挑刺儿的,她可不敢随便说什么,到时候惹来一身麻烦。
“哼,哑巴啦?不是挺能说的吗?”文泠筠得寸进尺,直接抬手推了池息照肩膀一下。
池息照未料到此举,闷哼一声,清瘦的身子骨失重向后仰去,险些掉进池中。幸好被一棵树挡住,撞得五脏六腑生疼。
她下意识捂上后肩,小巧端正的五官皱紧成一团,更楚楚可怜了。
她从不受人摆布,不想文泠筠如此猖狂。原本无念无想的眸骤然抬起,闪过一道冷光,启唇言道:“唐婕妤是作茧自缚,怨不得别人。”
文泠筠噗嗤一笑,出言不逊:“唐婕妤是蠢笨,本公主与母亲才不会如她那般。”
那挂满金镯玉器的手臂吃力一挥,周围的千金都凑近了几分,其中不乏出身高贵的,大约都是因二公主赏赐大度才与其走得近。
池息照未猜透她们要做什么,但长期做流民的警觉,让她下意识贴近了树干,以保证背后不会受袭击。
文泠筠插着腰,疾言厉色:“今儿个这里只有娘子们,谁若第一个将她推落水,本公主屋里那支上好的红珊瑚步摇就赐给谁。”
那些千金大多父从四品往上,对家世也颇为得意。昨日见池息照在宴会出尽风头就已经嫉妒了,如今有皇室公主发话,她们乐得其所。
也不知是谁先动手的,其余人蜂拥而上开始拽池息照的衣袖。池息照力气颇大,却也抵不住人多势众。
那一刻,她忽然就想起了以前亲生母亲在府中不得势的时候,她也是这般被嫡出公子娘子们拽着羞辱。
委屈涌上心头,她奋力一推。几个千金没站稳坐了个屁墩,其中一个胖千金直接倒在她身上,她来不及反应,感觉身后一空。
“噗通”一声,两人双双掉进池中,溅起好大的水花,呛了池息照一口水。
“救命啊!”
池息照是会水的,以前常在湖中嬉戏玩闹。可那胖千金并不会水,一边嚷嚷一边扑腾着,溅起一波又一波水花,令她视野一片模糊。
岸上那群千金都慌了神,可没人肯放下身段下去营救,只拿着粗粗的树枝想要让胖千金抓住。
池息照无奈,她不想闹出人命,于是游到胖千金身旁,一把将她架了起来。
“救命啊!”
那胖千金闭着眼睛乱扑腾,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架起来,闹得池息照快脱力了。她脑袋里嗡嗡作响,仿佛失聪一般。她现在只能专注起来,使两人不要双双失去力气丧命在这种小地方。
她还没找到阿妹和阿达,可不想做水鬼。
她狠狠掐了胖千金的胳膊,一边朝岸边游一边说道:“咳咳再扑腾不救你了。”
胖千金睁眼看到被“敌人”架着营救,脸一红,乖乖闭嘴了。
游至岸边,池息照的发丝坠在脸颊上,累得唇色苍白如雪。
她正琢磨该如何上岸,视野中就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心还有不少磨出的茧子。
文鹄清半边脸藏在阴翳中,眸黑如夜无边。另半边脸在烈日下轮廓泛着金色,眸中晕开细碎的光。
他见她的时候,她眼中湿漉漉地可怜,整个人像袅袅徐烟要飘走了。
但他仍是不想管,毕竟这名字与自己昔日死对头无二,听着就令人烦闷。
可他又不得不装成爱她的郎君,不疾不徐伸了手。
池息照有片刻失神,但很快意识过来当下情况,快速伸手与他紧紧相握。
那双手冰冰凉凉,却还是有一丝暖意传进她的掌心,痒痒的。
不过半晌,她与胖千金都被拽上了岸,浑身湿透着实难受。
胖千金见自己的同伙们都跑了,才意识过来自己多愚蠢,不好意思地走到池息照面前,悄悄嘀咕了一句:
“救命恩人,你的面纱怕是捡回来也用不了了,我我改日差人做张新的送到你府上好不好?”
池息照不可置信地看向莲花池,身躯遽然一颤。
面纱不知何时掉了,正孤零零地飘在池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