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碎金从树桠缝隙中散落,将朱红色的宫墙衬出几分峥嵘。
男子一身靛色蟒袍,腰间系了一块木牌,气宇轩昂。那双尾部上挑的杏眼比大多偏窄,倒如袍中蟒蛇般锐利,令人不寒而栗。
他大步跨过门槛,微抬起的下颌不曾低落,最终停在池息照侧边。
池息照僵在原地,瞳孔猛缩,总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又很陌生。
她只得见机行事,即刻行了礼,塞着蜜桃似的嗓子轻轻碾出一句:“五皇子金安。”
文鹄清身形一滞,并未朝她的方向转来。他只是淡淡瞥了眼,又慢悠悠收了回去。
池息照顿感寒意,他的眸中似有霜雹落下,隐隐透着狠厉。
她见他未唤起身,只能屈着膝盖,把眼神往上窥去,眼波流转无辜。
倘若是寻常千金,恐怕腿力不足是撑不住太久的,但这对她来说颇为轻松。
又过片刻,文鹄清丝毫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莫非,已经从声音中猜透她了?可她明明和真千金声音相似无二,难道是语气不能那么娇滴滴的?
她不甘也不认,贝齿咬紧下唇瓣,决定换一种口气旁敲侧击,柔声细语地说道:“五皇子,皇后还在里面等着”
绿竹姑姑似也看出不对劲,赶忙补充道:“今儿个皇后唤息照娘子进宫,是想见见未来王妃。”
“陛下要待我大婚前封王,此刻我不是王爷,她便称不上未来王妃,姑姑莫要越了规矩。”文鹄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池息照,深邃的瞳眸深不可测,只见他淡淡说道:“随我进去罢。”
池息照被盯得发麻,小腿使力许久也开始疲软微颤,倏忽起身觉得四肢轻快不少,原来五皇子喜欢温顺柔弱的。
她觉得模仿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二人的细节如谜题般需要一一解开,便跟上了文鹄清的步伐,未再多言。
凤凰殿内飘着淡淡果香,顺着皮毛制成的毯子款步走去,抬眸便能看见懒懒地倚靠在凤仪上的段皇后。
那只晃眼的九尾凤簪,恐怕是皇后头上唯一的名贵物件,足以见勤俭不假。
文鹄清在池息照侧前方,规矩行礼后,对自己母亲说话的声音仍是冷清的:“儿臣给母亲请安,母亲万安。”
大抵是因为文鹄清非段皇后所出,又小小年纪被送去燕国,所以没有什么感情。
池息照不再做假设,提起裙边跪下叩首请安道:“臣女给皇后请安,皇后万福金安。”
“绿竹,赐座。早就听说了你们的缘分,如今见到,本宫甚是欢喜。”沉稳柔和的声音传入耳畔,不曾想段皇后不仅节俭,更是位性子温和之人。
段皇后出身大族,但家族没落,只剩几个边缘小官的叔舅在职。这些年皇帝鲜少踏足凤凰殿,皇后的肚子又没有动静,故把所有作为母亲的期望,放在了过继来的五皇子文鹄清身上,盼他早日归朝让自己有所依托。
绿竹带着两位小宫女,摆上了两把黄花梨木雕镂的交椅。
文鹄清起身,径直走向交椅坐下,目光却落在了池息照身上。
池息照迟迟不起,再次叩首请罪:“臣女风寒未愈,故今日带着面纱请安,实在不合礼数,还请皇后恕罪,否则臣女心中难安。”
她要先出口,掌握住这件事情的主动权。段皇后脾气好,似乎不准备过问此事,但她不得不谨慎,省得日后落人把柄,给她按个不守礼数的罪。
段皇后惊讶于池息照是流落在外的千金,未归家几日却学得很规矩。但她很快收住了情绪,笑着说道:“无妨,你倒是懂礼数的,快坐下歇息吧。”
“臣女谢过皇后。”
池息照叩谢起身,扶弱的身子像片柳叶折来折去的,倏然地起身又有些眩晕,轻飘飘地退至交椅前坐下。
她缓了片刻,待头脑清醒以后,端坐着听皇后讲话,时不时瞥眼观察文鹄清。
如何看,也不像是能写书信求皇帝赐婚的人。
在她细细思考之时,旁边的文鹄清突然扭头看向她,幽幽启唇:“息照,为何只偷窥我,却不正眼看我?”
池息照佯装成陷入爱河的小娘子,耳尖染上绯红,像是岑寂的月光被泼上烈阳,从天上掉下来散成一池柔水。
她赶紧把目光敛回,睫毛快速扑簌着缓解尴尬,转移话题说道:“五皇子何必拆穿我,要让皇后娘娘看笑话了。”
段皇后以为是小娘子羞涩,笑吟吟地帮她扯开了话题:“哪个小娘子不希望时时刻刻能看见心上人的?鹄清消息倒快,知道玉婵回府改名息照了,本宫还以为这消息只传到了凤凰殿呢。”
池息照心里默默记下了玉婵这个真千金的名字,不至于以后露馅。
在凤凰殿与段皇后叙了半个时辰,无非是问她一些家里之事,又为段家说上许多好话。看来皇后欣然同意这门亲事,还是因为她背后国公府势力的缘故。这宫中女子再温婉得体,终还是肩负着家族荣耀,在前朝后宫间迂回。
寒暄许久,皇后才将她放了出来,遣人带她去生辰宴所在的麟德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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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麟德殿中逐渐热闹起来,生辰宴开始。
一众被请来的贵族千金和嫔妃们在屏风左侧落座,右侧则是一众贵族公子们和王爷皇子。
今天池息照算是见识了,无论是西域绸缎宝石还是东海珊瑚珍珠,皆是贵族们唾手可得之物。明明长安大旱缺水,在这宫廷之中却美酒甘露不尽。
一样样生辰礼献上,皇后却未表露出喜悦,一副恹恹的模样。
皇后节俭,但皇帝昏庸奢靡,这些权贵们只以皇帝喜恶为准,献礼恐怕皇后一辈子也用不上。
“五皇子与津国公之女池息照献上狐皮裘一件。”
内侍的声音刚落,就引来纷纷争议,无不是觉得这礼过于轻薄,配不上一国之母。又或者五皇子为何要代一个臣女献礼,好生奇怪。
只见屏风那侧有个影子起身,体形颀长紧实,声音凛凛,像是说给那些贵族听的:
“此狐皮裘乃儿臣亲自猎捕制成,母亲一向节俭,故儿臣只寻了亲力亲为的礼献上。至于池息照,陛下已赐婚,她便是未来吾妻,孝顺皇后天经地义,诸位应当没什么问题了吧?”
此话一出,万籁无声,贵族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刚归朝的五皇子会在此刻站出来,颇有嘲讽的意思。
文鹄清看着这群敢怒不敢言的群臣贵族们,将眸光抛向屏风中池息照的影子上。他是故意将她拉进来的,想看她作何反应,若是担当不起这名头
池息照还未从震惊中缓和,莫名其妙就被卷进了口舌之纷里,不知这文鹄清究竟要干什么,竟都不与她商量!
她托腮沉思,踌躇片刻,起身行礼开口:“恭喜陛下,恭喜皇后。”
她与五皇子已是未婚夫妇,算是荣辱与共了,若今日五皇子树敌,那她也难以在众贵族中自立。
不过语落,底下的贵族们表情更加凝滞。
皇帝循声望来,好奇问道:“朕从未见过你,你可是津国公的女儿?”
池息照清嗓回答:“回禀陛下,臣女是津国公的小女池息照。”
皇帝挑眉,兴致盎然地反问她:“何为恭喜朕与皇后啊?”
池息照双手叠在腹部,微微弓起身子恭顺地走到中间,将那狐裘捧起给皇帝看。
“此狐皮颜色纯白无瑕,不是人工染制而成,就算集大文全国猎户之力,未必能猎到一头。五皇子当真用心,想必寻了许久才猎得此狐。臣女认为五皇子孝心天地可鉴,日后定能为陛下、皇后分忧。”
池息照做流民时见多了狐狸,却鲜少有白色。市面上大多白狐皮是西域流通来的,且颜色带杂不纯,她能肯定这绝对是百年难遇的佳品。
皇帝喜形于色,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畅意地靠在椅背上。儿子给爷长了脸,语气都铿锵有力许多:“哈哈哈,说得好!高岐,赏津国公之女一樽火酒!”
火酒是与大文交好的草原部落黠戛斯的年贡,里面放了一味稀有草药,导致一年仅产一缸,滴滴皆为珍酿。
高内侍高岐得令,笑眯眯地端着金樽火酒来到池息照身前,眼中是实打实的恭敬。
能让高内侍打心底佩服、恭恭敬敬相待的千金,长安数不出几个。要知道,高岐虽是内侍,却在皇帝心中分量颇重。芝麻官见了,都得巴结着叫一句爷。
“谢陛下隆恩。”
池息照接过金樽,启唇抿下一口火酒,入喉火辣辣的,呛得她用袖子遮上咳嗽。
她抬眸,那边的影子轮廓有些许变化。难道,刚才真在看着她?
不知是否酒醺令她心虚,她觉得胸腔里烧得慌,一想起往后日日都要装作他人之态就发愁。
文鹄清看着抿酒的影子,消去了心中的小盘算。他的好娘子,还可以再多活段时日。
权贵们见皇帝心情甚好,气氛也逐渐缓和,再次喧嚣起来。
不出一刻,池息照就感觉有些头脑发热,晕乎乎的。这火酒果真如烈火一般,窜劲生猛。
于是她起身,腰肢如柳叶受风般摇曳了几下,稳住身子后沿着小道出去醒酒。
在蜿蜒的庭廊踱步半晌,微风扑面,她反而更醉了几分。
“小娘子留步。”
池息照寻声瞻望,见一位宫女停于她面前,行了个礼。
“小娘子,池淑妃邀您去偏殿一聚。”
池息照含颌,来宫中是该见池淑妃一面,否则国公总要挂念,柔柔道:“劳烦带路。”
跟着小宫女,穿过几道宫门,又经几处连廊,愈发冷冷清清,她不禁多了些警惕。
她抬眸,月牙在浑黑的夜里挂上枝头。若是常有人驻足之处,应该早已点起灯笼,但这一路光亮越来越暗,到此处只剩宫女手执的灯笼泛着微光。
算起来,这段路走得时间过久,麟德殿虽是皇城最大的宫殿之一,却也不会如此夸张。
“池淑妃所说偏殿在何处?”她问道。
宫女脚下步伐有所迟钝,半转身子恭敬答道:“不远了,池淑妃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和您叙旧,自然是麟德殿之外的清净地儿。”
池息照半信半疑,但仍跟了上去。再过一座桥,便到了那处偏殿。
殿旁有许多竹子挺立左右,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很难听,像是内部腐朽导致的,年久失修了。
窗棂亮着光,里面映出一道剪影,从头饰来看,确实是池淑妃。池息照松了口气,抬素手轻轻推门,小步迈了进去。
“今日本宫在宴会上见到阿妹那番,不愧是武将出身的池家娘子,胆识过人。”
一道干脆利落的声音响起,池偆一身明蓝色盛装,暖光下曲眉丰颊。
池息照刚要行礼,就被池偆托住了双臂。
“阿妹不必如此客气,你与本宫同是姊妹,何须如此。”池偆说着,将池息照挽到了榻上坐。
过分的热情让她有些遭不住,两只手拘谨地叠攥在一起,谨慎言道:“父亲昨日还跟我提起阿姊,如今看阿姊安好,我回去也好让父亲安心了。不知阿姊将我叫来如此偏僻之处是想说些什么?”
池淑妃是皇帝的心尖宝,若是想借哪儿的偏殿,大可直接吩咐。但选了这样年久失修的偏殿,怕是不想让人发现。
“阿妹聪慧,本宫知你与五皇子定下婚约,邀你来此是想提醒你”
话还未尽,屋外竹林一阵簌簌声,引起了二人注意。
“谁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