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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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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九笑道:“方公公既然是想留下来,我们自然欢迎之至。只可惜这里简陋的很,没有什么铺盖。”

    方维笑道:“也无妨,总比不明不白进牢房的好,你说是吧。”

    陈九便站了起来,将佛珠绕在腕子上,又把油灯拿在手里,笑道:“却不是我悭吝,只怕你们把屋子点了。”便出去了。方维听见咔咔两声,像是门口上了锁。

    他叹了口气,在椅子上挪了挪,将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头,一言不发。屋子里是浓重的黑暗,只听见卢玉贞的声音在墙角很轻地说:“大人。”

    他就嗯了一声,压着声音道:“别说话。”

    卢玉贞便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又用细不可闻的气声道:“您走吧。”

    方维笑了笑,轻声回应道:“别怕。”

    过了一会,他忽然听见一阵轻柔婉转的声音,是卢玉贞在轻轻地唱着一首小曲儿。

    “墙有风,壁有耳,切忌着疏虞。来一会,去一会,教我禁持一会。你的意儿我岂不晓,自心里,自家知。”

    她素日从不曾在他面前唱过,又用的是吴语,方维一个字也听不懂,却品出来里头说不尽的缠绵悱恻之意,一时心里想起来许多前尘旧事,酸涩无言。

    过了不知道几个时辰,门忽然又开了。外头的天仍是墨黑的,陈九提着盏灯又进来了,带了两个大汉跟在他身后,在门口站定了,笑道:“两位歇的怎样?”

    方维擦了擦脸,坐正了,点头微笑道:“很好。”

    陈九走近了,在椅子上大剌剌坐了下来,朗声道:“我们也商量过了。万花楼是个最讲公平的地方,翠喜既然是死了,那就一命抵一命。”

    方维冷冷地道:“九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陈九看着他,笑了笑,“方公公,既然曹公公不在,那药是怎么来的,你也不清楚,把你算进来,也不太合适。横竖你的丫鬟是被我们当场拿获,跑不脱的。现下你可以走了,把她留下来,就算抵了这笔帐了。”

    方维愣了一下,皱着眉头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咱们说不清楚是不行的,人也不能稀里糊涂就留下。”

    陈九也冷了脸道:“我们楼里的人,那也不能稀里糊涂就死了。”

    方维转脸看了看阴影里缩成一团的卢玉贞,问道:“你们要拿她怎样?”

    陈九也扫了她一眼,笑道:“万花楼开门做的生意,你说呢?”又叹了口气道,“她样貌自然是一般,不过打扮打扮,倒也还能看的过眼。需得找人再教一教,教得乖了,也能讨人喜欢。”

    方维觉得一股血直冲上头顶来,险些就要按捺不住。他吸了口气,平静地道:“九哥,这位姑娘虽名义是我的丫鬟,却是民籍。大明律载有明文,逼良为娼者,杖一百。”

    陈九听了,从鼻孔里哼地一声,仿佛是看见了什么世上最好笑的东西,“大明律?跟我们讲这个啊。”他站起身来,看着方维,抱着手冷笑道:“方公公,别因为你是宫里的人就清高了,我们对你略尊重些,你也别太过分了,真以为我们不敢对你怎样。这可是广宁侯府的买卖,万花楼是正经生意,逼良为娼的事,那是从来没有的。这位姑娘,那也是自愿的,你说是不是?”

    卢玉贞听得分明,强撑着坐了起来,看着陈九。沉默了一会,她开口道:“我都认了,你说怎么便怎样。让这位大人走吧。”

    陈九听了这话,便大笑道:“你倒是很识时务。在楼里,相貌什么的还在其次,能解风情,也能混的不错。”便招呼后面两个人道:“带走。”

    两个人上前要拖她,她并没反抗,只是躲了一下,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方维,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进心里一样。她开口道:“大人,我走了。你可要平平安安的。”

    眼看着人就拖到门口了,方维忽然说道:“等一下。”

    陈九回头又问:“你又怎么?”

    方维脸色很平静,一字一句地道:“卖身的文书,不用拟一个吗?”

    陈九笑道:“要什么文书。以后她就叫翠喜了,现成的,一应文书俱在。”

    方维便长出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了。以后有什么不满意的,也与我无关。咱们就此两下结清了。”

    陈九脸色变了一变,问道:“你说什么?”

    方维嘴角扯出一个笑来,低声道:“丑话说在前头,这丫鬟原是我收用过的,身上有些印记。我先跟你们明言,不要到时候接不了贵客,被嫌弃的时候,觉得自己亏了,再回来找我。”

    他站起身来,几步走到卢玉贞面前,手伸进她的领子里头,顺着脖子往下一使劲,绊扣便崩开了,露出里头明晃晃的一大处伤疤,是十指的掐痕。

    卢玉贞猝不及防,吃了一惊,身子往后挣了一挣,方维又把她的领口往下扯了一段,她心口那块很深的疤痕也无所遁形。

    几个男人的眼睛,都贪婪地在她身上打量着。陈九瞧得愣住了,过了一阵子,拍着手笑道:“没想到方公公你面上这样和和气气的,私底下玩得倒是很花啊。”

    方维点了点头,笑道:“我们这样的人,买个女人嘛,也就是得物尽其用。”又看着陈九道:“她跟翠喜比起来,那可是天上地下,不要砸了你们万花楼的招牌才是。”

    陈九听了这话,便沉着脸不言语了。

    方维笑道:“九哥,你不是要算账吗,我来给你算一算。”又伸手抬起卢玉贞的下巴来,冲着陈九道:“翠喜可是楼里的花魁,神仙一样的人物,一个月的包银,能叫到五十两。你比我懂行,就她这样的资质,又是大脚,能找到什么贵客来包,只能接些散客。一个月满打满算,十两银子到头了。就算中间不死不残,堪堪能用五年,算下来也就六百两。九哥,你说我算的对不对?”

    陈九目光闪烁不定。方维放下手来,两只手在衣襟上搓了搓,笑道:“她到底是我玩过的女人。我的性子癖好,她还略知道些。你们把她扣了,也只是皮肉生意,不如大家彼此都通融通融,五年的身价就算六百两,刨掉吃喝、头面衣裳、胭脂水粉,看在我也是熟客的份上,我给你出五百两,咱们就此揭过,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看怎么样?”

    陈九看着他,又提着灯照着卢玉贞,上上下下打量着,像是要用眼神把她剩下的衣服剥干净了。

    卢玉贞人已经呆住了,灯光太晃眼,她闭上眼睛,只本能地向后缩,两只手在身前徒劳地挡着。

    打量了一番,陈九吐了口气,笑道:“这样也好,倒是痛快。只是我们要的是现钱,不赊账的。”

    方维摇了摇头道:“现钱我倒是没有,我把这个押在这里罢。”便从怀里掏出房契和地契,放在桌上。

    陈九用两根手指捏起来看了一眼,冷笑道:“方公公,你的宅子,我也是去过的。值一百两顶天了。”

    方维嗯了一声,笑道:“那便用宅子先抵一百两。余下的四百两,宽限我几天,我再去借。”

    陈九将房契和地契收在袖子里,笑道:“那我就限你十天。十天不见现银,那就算你欠万花楼的,五分利。”

    方维皱着眉头道:“五分利,也太高了点吧。”

    陈九笑道:“都是明码实价,借不借,你自己看着办。”挥了挥手,那两个人把卢玉贞扔在地下。

    她明白过来了,又爬起来,冲着方维只是摇头。

    方维扭头不看她,冲着陈九点了点头道:“那就立个字据吧,从此翠喜这事,谁也不提了。在别人面前,也不能提。”

    陈九抄着手笑道:“有过这么一个人吗?我不记得了。”便叫人去拿纸笔来。

    方维将字据写了,给陈九细细查了一遍,又低头按了手印。

    陈九拈着佛珠笑道:“方公公是痛快人。以后来万花楼,跟他们说一声我的名号,不管是姐儿还是小唱,什么都给你挑最好的。”

    方维擦了擦手,微笑道:“那就谢了。”

    陈九便示意一个人过来给卢玉贞松绑。她咬着牙要爬起来,手脚却都麻了,一时起不了身。

    陈九笑道:“方公公请自便。”带着人出去了。

    方维连忙上前扶住了她,低头在她耳边问道:“可还好?还能起来吗?”

    卢玉贞点头道:“能。”又紧紧抓着他的袖子道:“大人,你这又是何必……”

    方维就将她搀了起来,将她的衣服扣子重新系好了,低声道:“对不住,你先不要生气……便是有话,咱们回家说。”

    他就扶着她,跌跌撞撞地出了大门。天呈现出一片幽蓝色,外头飘着一股白色的雾气。什么都看不真切。

    方维打量了一下四周,点头道:“原来这个院子就在万花楼的后头。”

    忽然对面万花楼的后门开了,里头有人拉出来一辆板车。板车上扔着一卷破烂不堪的草席,依稀像是裹着个人。车在他们面前慢悠悠地过去,席子里直直地垂下来一只手,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手上却还有两根指甲,养的足有三寸长,上头还残留着凤仙花染出来的斑驳的红色。

    卢玉贞望着板车在雾中消失了,忽然腿上发软,便站不住跪了下去,只感觉胃里头一阵发紧。她用两只手撑着地,干呕了一阵子,想起身又觉得天旋地转。

    方维蹲下来让她靠着,抚着她的背问道:“你还能走吗?”

    卢玉贞又吐了些黄水,只说不出话来。方维急急地道:“你先上来。”

    她喘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哑着嗓子道:“这怎么行?”

    方维把后背转向她,低声道:“都这时候了,就别讲什么授受不亲了行不行?有话咱们回家说去。”

    清晨的京城,太阳还没有出来,还是有点凉。他背着她,在河边的大街上慢慢地走着,四下寂静无人。她搂着他的脖子,喘出来的气,热乎乎地喷在他的耳边。河上又起了一层白色的雾气,在半空中飘过来晃过去。

    方维用手将她的腿往上托了托,柔声道:“玉贞,你…还生气吗?”

    卢玉贞把脸贴在他背上,闷闷地道:“大人,我没有生气。我心里明白。”

    方维就叹了口气,没再说话。雾气里头,隐约传来铃铛的声音,叮铃叮铃响着。

    方维道:“玉贞,你来猜猜这是什么。”

    她笑道:“给城里拉货的车吧。”

    方维笑道:“倒是猜的很近了。是玉泉山给宫里送水的车队,每天早晨都有的。”

    街边的铺子都还没有开,他们靠边在一面布幌子下停下来,等这队水车过去。雾气里头,渐渐出现了一头黄牛。它默默地扭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是纯洁悲悯的眼神,眼睛又大又黑,湿漉漉的,像是一直在流泪。

    赶车的车夫吆喝了一声,给了它一鞭子。它就又重新低下头,乖顺地继续拉着车,带着一车高高的水桶,从他们身边经过,慢慢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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