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巧言
夜幕低垂,方维随着陈九进了一个小院子。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在院子里走动着,都是一身黑色粗布短打扮,见到了陈九,便纷纷过来抱拳行礼。
陈九招呼方维进堂屋坐了。屋子里头昏暗不明,只在桌上点了盏油灯。
方维坐下了,平静地道:“都已经来到这儿了,九哥找我为的是什么事,可以跟我明言了吧。”
陈九道:“方公公,杀人偿命,这个天理你懂的吧。”
方维点点头,陈九招了招手,就有两个人把卢玉贞拖了进来,扔在地上。
她手脚都被绳子捆着,艰难地挣扎了一下,抬起头来。方维见她头发都散了,胡乱披在脖子后面,脸颊肿的很高,嘴角流着血。衣服也有破损,像是被撕扯过了。
她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发现是方维,眼睛里立刻就亮了,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下一个刹那,她的神情忽然平静了,轻轻向外撇了撇下巴,示意他快走。
方维都看在眼里,便笑了,手轻轻在膝盖上摆了一摆。
陈九歪在椅子上,手里拈了串佛珠,笑道:“这位姑娘倒是泼辣得很,死活不说自己是谁。”
卢玉贞开口道:“这位大人是我的房东,我是在他家寄住的。”
陈九听了,笑出声来,又转眼看方维。方维也看着他,淡淡地道:“这是我府上的丫鬟,倒是一片忠心护主。她是犯了什么事情了吗?”
卢玉贞在地上斜坐着,着急地道:“这是我的事情,原与这位大人丝毫不相干。你拉我去见官就是。”
方维低低地笑了一声,又道:“让九哥见笑了。平日我在家也没什么脾气,家里的婢子都被我惯坏了,越发没大没小起来。她犯了什么事,你只跟我说就行。”
陈九咳了一声,便道:“你的丫鬟杀了人,方公公,若是见了官,你也逃不脱。你要是识相些,我们万花楼是讲道理的地方,咱们便仔细商量商量,寻个大家都体面的法子。”
方维便吃了一惊,急忙道:“杀人?怎么有这等事。”
陈九道:“楼里的花魁翠喜死了,一查才知道,原是这位姑娘和楼里头的小龟子勾结,用药毒死的。”
方维听了,便惊讶地问:“翠喜姑娘死了?我们原来还见过几次呢。”
陈九转着佛珠,冷冷地道:“我也觉得蹊跷呢,平时好端端一个人,忽然就死了。死前才发现有个小龟子成天给她送些药水来,抓住打了一顿,他就说是从地藏胡同拿的。我们就押着他去取,果然就在宅子里头当场拿获了。”他又看着方维道:“都是板上钉钉的证据,你也不要抵赖了。真见了官,你宫里的事也不能再做。”
方维道:“那体面的法子呢?”
陈九道:“翠喜在楼里头的身价,包一个月原是五十两。就按五年算,就是三千两。你把这三千两出了,万花楼就此揭过,只当没有这事。以后你该来照样来,我们笑脸相迎,也把你当贵客待。”
方维忽然大笑起来,陈九便问:“什么事?”
方维拍着膝盖道:“九哥,这你可就是大大的误会了。这个来龙去脉,我跟你仔细说说。翠喜的贵客,宫里头的曹公公,听说她身子有些不好,又怕院子里头没有合适的熬药的地方,就写了个方子给我,让我家丫鬟煎了药,给翠喜送进来。曹公公你可认识?翠喜还是清倌人的时候,便是他梳拢的。他对翠喜,那是喜欢到心尖上了,怎么会害她。”
陈九愣了一下,茫然地道:“你也认识曹公公?”
方维笑道:“我同他十分熟识,一起来过这里几次,茶围也打过几回了,不信你可以问问里头的老妈妈们,看我是不是熟脸。”
卢玉贞听这一番说话,只是呆了,缩在地下看着他,一动不动。
方维看了她一眼,笑道:“这可是怎么说的呢,大水冲了龙王庙,曹公公原是一片好心,想着翠喜身子好起来,都想着要给她赎身的,没想到这姑娘生的齐齐整整的,倒是这等没福气。”又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陈九拧着佛珠,皱着眉头道:“翠喜可是吃了她弄的这药死的,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
方维摇摇头:“这可不至于。曹公公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给他心爱的女人下毒。他那个人我知道,胆子是极小的,平时鸡鸭都不敢杀。”又笑道:“我看这样,既然是误会,那不如九哥派人到曹公公府上,请他过来,一问便知。”
陈九眉头紧锁,捏着下巴思忖了一阵子,叹道:“便是他来了,又怎么能认。”又问,“你可知他外宅在什么地方?”
方维低声说了个地点,陈九听了,便点点头,一边叫了个人,拿了本册子比对了一下,又吩咐几句,那人便去了。
方维点点头,松了口气,笑道:“他来了能说清楚便好了,反正方子原本也是他拿过来的,我家的丫鬟,原就无冤无仇,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这样。”
陈九却焦躁起来,站起来在屋子中间踱着步子,手里转着佛珠,冷着脸一言不发。卢玉贞也向后缩了一缩,身子靠着墙,几乎整个人都淹没在阴影里,闭着眼睛养神。
方维看他这样,却笑道:“九哥,这我可是跟你过来了,这是你的地盘,便是连晚饭也不招待一口么?”
陈九听了这话,便在屋子里站住了,笑道:“说的是。那是我招待不周了。”叫了个人进来,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有人送过来一个托盘,是一大盘熟牛肉,两碟小菜,外加一盘子馒头。陈九坐下,将筷子递给方维,笑道:“方公公初来乍到,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是些市井小菜。”又问:“要不要喝两盅?”
方维摇了摇头,“不必了,咱们先简单吃些,待会等曹公公来了,两下误会冰消了,再问他要不要酒菜。”
陈九就哼了一声,也不多话,就着菜吃起来。方维慢慢吃了两口,忽然哎哟一声,一个馒头就掉到地下,滚了几滚,正好掉在卢玉贞的脚边。
卢玉贞睁开眼睛,正对上方维的眼神,便整个身子往前蹭了蹭,将馒头拨到自己眼前,拿住了攥在手里。
陈九抬眼道:“怎么?”
方维笑道:“手上有伤,冷不防蹭到了,疼得没拿住,掉地下了。”
陈九向卢玉贞那里瞥了一眼,见她拿袖子在擦馒头,也不在意,方维笑道:“上个月陪他们御马监的人出去玩,不小心划伤了,都没好利索呢。”又举着左手给他看手心里的伤。
卢玉贞将馒头上的灰土慢慢擦干净了,便背过身去,两手捧着吃。尝了几口,就发现里边被掏了个洞,填了好些牛肉在里头。她原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忽然捧着这热乎乎的馒头,又舍不得吃,只是一点一点在嘴里慢慢嚼着。她被关了一天一夜,种种苦痛委屈夹着恐惧,一时都涌上心头。眼中流下泪来,又咬牙忍住。眼泪沾到嘴边的伤口,又咸又疼。
方维一边嘴上说着,一边偷眼看卢玉贞弓身缩在墙边的阴影里啃着馒头,背影被昏黄的灯光映在对面墙上,身子轻微的颤抖便被放得很大。他心里明白她这是哭了,一时间心如刀绞,只是暗暗提着气,跟陈九闲话些宫里的事。
等他们吃完了,饭菜便撤下去。饶是方维一直说些闲事,夜渐渐深了,陈九便不耐烦起来,耳边听得三更鼓响过了,有人进来道:“九爷,我们在门口等了半天,曹公公不在府上,也没回来。”
方维诧异道:“怎么会?”
陈九听了,脸色阴晴不定,让人退出去了,又看着方维。
方维皱眉道:“你们莫不是诈我呢,曹公公天天晚上可是都回外宅的。”
陈九冷笑道:“诈你?怕不是你诈我吧。说一千道一万,从你宅子里出来的,那也是毒药,翠喜还停在院子里呢,这都是坏了我们的规矩了。”
方维冷着脸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如报官府,请仵作来验尸吧。”
陈九也冷冷地看着他,沉着脸道:“万花楼到底也是个做生意的地方。”又道:“那药可是千真万确的毒药,我们找了条狗喂了,当下就死了。”
卢玉贞听了,睁大了眼睛,想争辩什么,又低下头去,什么也没说。
方维笑道:“这话听的好不蹊跷,曹公公可是跟我说,翠喜早就身子不好了。人有大限,总不能送了两趟补药,这个就赖在我们头上吧。”
陈九抱起手臂,笑道:“方公公这话的意思,我却不明白。”
方维站了起来,正色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都已经跟你讲了好多遍了。我们只是给曹公公做事而已。我现如今就在这等他来,要个公道。他今晚上过不来,那我也不走。”
陈九铁青着脸道:“方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维正色道:”杀人可是要偿命的,这让我如何肯认。你口口声声说我的丫鬟杀了人,那我自然也不干净。我今晚就在这里等,等着有人澄清我的清白。你们要是想动手,也尽管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