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肃宁
方维坐在文书房书案前,聚精会神地校对着手里的草稿。四下肃然,鸦雀不闻。过了阵子,掌事太监拿着封文书进来了,铁青着脸道:“都出来跪下。”
众人便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出列在他眼前跪了,掌事太监打开文书一一读来,原来是一封罚俸的人员清单,当月文书房内点卯不及、文书出错的人,各个被罚一个月到三个月的俸禄不等。众人听了,叩头起身完毕,便有几个胆大的抱怨道:“掌事,您老人家也体恤我们几个,这年年岁岁跟文书打交道的,年纪都大了,又日夜当值,熬得眼睛都快瞎了,谁能没有一点儿错漏,这是要逼死人不成。”
掌事太监板着脸,冷冷地道:“你们却与我说不得这个。我刚因为经筵上咳了一声,殿前失仪,也罚了半年的月俸。老实告诉你们,最近宫里可不比往常时候,老祖宗心烦的很,千万不要往南墙上撞,像刚才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提也别提,万一被人听见了,你自己拉出去打死了也就算了,还连累我们也跟着没吃没喝。”
众人听了,便都不敢说话,唯唯诺诺地退下了。掌事太监在屋里环视了一圈,又走到方维面前,冷冷地道:“你随我来。”
方维不明所以,便亦步亦趋地随他出来,在院子里站定了。掌事太监抱着手道:“老祖宗交代下来一件差事,我想了想,觉得你素日谨慎小心,是最合适的。”
方维一时茫然,低声问道:“谢谢掌事,谬赞了。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差事?”
掌事太监道:“我只知道是随着户部出趟公差,其他多余的事项,我也不敢多问,你自去老祖宗值房,谢恩领旨便是。”
方维顿时起了疑心,面上不动声色,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送掌事太监出了门,便自己寻了面镜子,默默整理了仪容。他知道黄淮去刑部主持热审了,这几天都不在司礼监内,越发忐忑起来。
到了陈镇值房外头,他就在门外跪下,有小宦官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就叫他进去。
陈镇坐在书案后面,脸色虽平静,也看得出有些倦容。见他跪下行礼,便淡淡地道:“原来是你啊。什么事?”
方维道:“小人文书房方维,听了掌事的吩咐,领了这趟公差,特来请老祖宗示下。”
陈镇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微笑道:“你在文书房的差事做的不错,这都升了两级了。”
方维道:“小人本是天资鲁钝之人,都是老祖宗垂怜,把我调进文书房来,又多番历练小人,平日里也是教导有加。小人不敢贪天之功。”
陈镇道:“你可是个聪明人,也很谨慎小心,我看你们掌事给你安排这趟差事,倒是很合适。”
他便伸手从书案上拿起张条子,递给方维。方维低头看去,是御笔亲书,写的是着户部派人赴北直隶保定府肃宁县,清查广宁侯张寿年及各勋贵在县内的庄田,后面又添了一句,着司礼监派人随行,一同查实。
方维看了,略有些明白,心中一动,叩头道:“小人明白了。”
陈镇点了点头,看着他低声道:“这里头的前因后果,牵涉甚广,一时半会也说不清。稍后我便叫他们把之前的文书往来,都给你送过去。只是你要切切记得,这庄田事关紧要,先让户部出头查去,咱们不可随意妄断。”
方维便垂首轻声道:“老祖宗教训的是,小人谨记在心,绝不敢擅专。”
陈镇道:“这前后的奏折圣旨存档,我叫他们一并给你,你仔细读一读。”又笑道:“你如今也是从五品了,叫个人跟你去吧。”
方维叩头道:“小人不敢。小人在文书房只是个做事的,怎么能出了门就拿大。”
陈镇道:“这倒不是拿大,只是关乎司礼监的颜面,一个典簿,总不好叫你孤身出门,你自己挑个人跟你去吧。
方维见陈镇端起茶碗来,跪下叩头,退出去了。
他走出来,望着院子里的花木发了一阵呆,心里默默盘算,想着这趟差事,必然不是什么美差,一时心乱如麻。
待到回到文书房,他定了定神,先将手上的奏折一一规整过了,又仔细验看了一遍。果然便有小宦官抱着一摞子奏折和文书过来了,交到他书案上。
方维见最上头正是陆耀的奏折,便笑了,拿起来细看。他细细理清了前因后果,原来三年前,广宁侯张寿年的侄子张南生,与寿昌侯徐延平的家人,便因为肃宁县的一千三百亩庄田归属,发生了奴仆械斗,致死五人。当地知县上奏后,张寿年的侄子张南生获罪下锦衣卫狱。直至十天前,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陆耀上书,参奏狱中的在押犯人,已非张南生本人。圣上雷霆震怒,责令陆耀即刻将张南生捉拿归案。首辅李孚又带头上书,参劾张寿年数十年来自置土地,侵犯民田,不报纳粮差者,多达万亩,又有殴民致死情形。
方维心下雪亮,便点了点头,将些紧要文字记在心里,又去见过了掌事太监,将陈镇和他的对话一一道来,又道:“这趟差事,谢谢掌事安排,我将手头的活计交接清楚了,便与户部商议,不日启程去往肃宁县,一定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掌事太监听了,心中略有些过意不去,便叹了口气道:“这样的差事,原是苦差。只是如今文书房里你也知道,那些人被罚了月俸,心中如何肯服。你又刚升了一级,正有人要抓你个错处呢,你便暂且离京避一避风头,也是好的。”
方维笑道:“正是呢。我知道掌事一向待我极好,为我谋的是长远之计。这些日子以来,我在文书房里坐着,也稍微知道些眉眼高低,以后还请掌事多多关照。”
掌事太监点了点头,笑道:“你既如此明白我的苦心,便好了。老祖宗叫我给你派个妥贴的人随身伺候着,你看看挑谁合适,便跟我说。”
方维道:“什么伺候不伺候的,我原是苦出身,什么活自己都做得,只是路上做个伴罢了。”想了一想,又道:“咱们宫里头,保定府出来的中官也多,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有没有肃宁本地的,我便带了他去,路上也方便些。”
掌事太监也点点头道:“你这样想,倒是十分周到。话说保定府出身的中官,在宫里也是十有二三。你先回去吧,我叫他们列个单子,你回头自己挑一个。”
到了掌灯时分,就有张单子送到了方维面前。方维见上面列着四五个人,其中一个他也认识,便是王有庆。他笑了笑,就将王有庆的名字用笔圈了。
不多时,王有庆便诚惶诚恐地过来了,方维笑道:“咱们到外面说几句话去。”
月朗星稀,院子里风轻轻吹过来,带着点花木的清香。方维跟他在一个角落里站定了,问道:“你几岁了,进宫几年了?”
王有庆低头道:“我十八岁了,进宫有七八年了吧。”
方维笑道:“想不想回家见你家人?”
王有庆睁大了眼睛,连忙跪下道:“方公公开恩,别将我赶出去。”
方维连忙把他拉起来,笑道:“是我说的不对,你想到哪里去了。”就将去往肃宁县的事情一说,略提了提张寿年的名字。王有庆又惊又喜,想了想,又苦着脸道:“这张寿年我也知道,是我们本地的大地主。他就是张太后娘娘的弟弟,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惯了,平日里只不拿我们穷苦人当人的。”又低声道:“我可听说先帝在位的时候,他进宫来,见了个宫女生的漂亮些,当下起意便要奸污,有个小中官看不过眼上去拦着,得罪了他。他竟是和张太后娘娘告状,将那个小中官给活活打死了。”
方维咬了咬牙道:“原来是这等恶人。”
王有庆摇摇头道:“这人实在是穷凶极恶,百姓也恨极了他,可是他始终是皇亲国戚,便是有些人命在手上,怎么动得了他呢,只怪穷人命贱罢了。只怕咱们两个刚出了宫门,便叫他派人暗害了。”
方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先别怕,今时不同往日,咱们只是奉旨去你家乡肃宁县走一趟,事情自有户部派人来做,咱们盯着些就行。”又问道:“这可是趟苦差事,没什么油水的。我看户部也不会派什么大人物出来,想必这一路上,咱们的吃穿住行什么的,也十分有限。只是我想着,若是有空,便能抽空安排你见见你家里人,你可愿意?”
王有庆听得呆了,等回过神来,眼圈也红了,半晌才说出话来:“我进了宫,原以为跟我家里人终身不得相见了。今日竟然有机会回乡,心里头实在已经感激不尽。”又笑道:“方公公您放心,我一定好好伺候您。”
方维正色道:“别想着这伺候那伺候的,咱们两个一路上做个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