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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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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申正时分,空气中终于稍微来了些凉气,路边的柳树枝条轻轻动了一动。出城已经十余里,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少,四下一片寂静,偶然有马车哗啦啦地经过,尘土便随着轮子扬起来,扑在行人的脸上。

    两个解差,一高一矮,都提着水火棍,押着程若愚在官道上走着。程若愚戴着七斤半的铁叶盘头枷,脚下带点踉跄,一瘸一拐地前行。

    高解差用水火棍拨了一下程若愚的小腿,他便险些扑倒了。高解差叉着腰指着他,一脸怒气:“姓程的,咱们这公文上可是说好了,每日不管刮风下雨,定死的五十里。怎么摊上你这样又瘸又废,天黑之前到不了驿站,难道拖累我们一道睡在野地里头。”

    程若愚老老实实地低头道:“解差大哥,我腿上不好,既然如此,那我便尽力快些。”

    矮解差把高的拉到一边,轻声道:“大哥,咱们出来的时候,锦衣卫那边蒋百户有交代的,说这人腿上有旧伤,走不快。”

    高解差哼了一声道:“蒋百户以为自己是谁,也配管咱们哥俩的事。我就说这三班衙役,就咱们两个最倒霉,摊上这么一个没钱死硬的货,这趟差出得可是憋屈极了。”他话说的很大声,又斜眼看程若愚,见他只是低着头不做声,又啐了一口在他脚边上,叫道:“听说还是个当过官的,一副穷酸相。”

    矮解差低声道:“大哥,这往台州还有两千里路呢,咱们慢慢走也来得及。”

    高解差冷笑了一声,用水火棍敲了敲程若愚的枷,程若愚惶惶地抬头,“你这一路识相些,别惹了爷爷的晦气。”

    程若愚便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他们又走了百余步,就看见官道边上停着两辆马车,马车边上站着一个戴着灰色薄纱帷帽的女人。

    高解差笑了起来,“这便是谁家的小娘子。敢是马车坏了。”

    矮解差低声道:“估计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内眷,可得罪不起。”

    高解差斜眼看了看他,笑道:“又不去兜搭,看一看又没妨碍。”

    程若愚却不动了,眼睛只怔怔地盯着那个女人。

    见他看得出神,高解差喝了一声:“看什么看,这也是你能看的。都这样了,色胆还没散呢。”

    那女人却疾走几步,奔了过来。她原是小脚,一时间奔得太快,便扑倒在地下。程若愚也急急地奔上前,两个人在路中间到了一处。女人便执着他的手大哭起来。

    两个解差看得愣了,刚要呼喝两句,身侧有个声音道:“两位差大哥,请借一步说话。”

    他们抬眼望去,是一个面相温和,穿着普通青色外袍的宦官,正是方维。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两封银子,微笑道:“在下是程若愚的朋友,还请这一路上行个方便。”

    高解差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皱着眉头道:“这两千多里路呢。”

    方维作了个揖道:“北镇抚司陆指挥已经和顺天府衙门说了,两位的名字他也记下了,日后多有劳烦之处,还请二位给个面子,多多关照。”

    矮解差点头道:“好说好说。”又拉着高解差道:“这位公公,我们哥俩晓得事的。”

    方维笑道:“浙江台州卫所那边,我们也写过信了,你们把人送到就行,不会查那样仔细的。他原是个读书人,人是极老实的,只是脑子读书读得呆了,腿上也有伤,走得慢,两位大哥多多宽容些。”

    两个解差便拱了拱手,又问道:“这位夫人是……”

    方维转头见他夫妇还在路中央哭得死去活来,微笑道:“是他夫人,不妨事。”

    两个解差站得远了些,方维便过去了,向着程若愚行了个礼,笑道:“程大人,时间还长,不妨咱们到路边叙话。”

    程若愚抬头见是他,连忙直起身来,擦了一擦眼泪,拱手道:“方公公。”夫妇两个便往路边走了走。

    方维笑道:“我还带了一个人来,卢姑娘听说你要走了,也说来送送你。”便往马车里招一招手。

    卢玉贞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笑眯眯地冲着程若愚福了一福。

    程若愚见了她,连忙道:“是救命恩人来了。”便要跪下去。方维在一旁扶住了,卢玉贞摆摆手道:“我却称不上什么恩人,误打误撞罢了,是程大人命好,老天爷保佑。”

    程若愚叹了口气,又低声道:“既然两位在,便同我做个见证。请方公公您做个中人,我写封休书,同她交代一下,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众人听了,一时间都呆住了,程夫人忽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惶然地摇头叫道:“相公,不要。”

    程若愚板着脸道:“娘子,你嫁我十年,未有所出,我每每思量着,都觉得自己是大大的不孝。在牢里这些日子,我也想得很清楚,不能有负祖宗,断了香火。我与你今生夫妻缘分已经尽了。程某今日在此别过。”

    程夫人眼泪流了一脸,急急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相公你若是在意,可以纳妾室,我绝不是那等妒妇,你若是以这条休了我,让我以后如何做人?”

    卢玉贞在旁听得明白,便上前道:“程大人,你这人好不死板,你们是结发夫妻,这么多年,夫人有哪一点对不起你,子嗣一事,可以想法子,为何一起意便要休妻。”

    方维笑道:“程大人,我看你这光景,是怕耽误了你夫人的青春罢。”

    程若愚被说中了心事,看着方维,眼中也流下泪来,低头道:“我落得个发配充军的下场,罪有应得,我心里明白,这也是你们多方转圜的好结果。只是我夫人是乡绅独女,从小不说锦衣玉食,也是娇养长大,却如何能跟我去……”又看着程夫人,从怀中掏出那只葫芦耳环来,柔声道:“娘子,所幸你我之间不曾生育儿女,这是老天垂怜,不让你跟我做罪人之妻,一辈子受苦受难。你还是青春年少,岳父大人也是个开明的人,你这就回家,另寻个好门户去罢。”

    程夫人却不接,擦擦眼泪,冷着脸看着他道:“相公,你当我是什么人,只能做进士娘子,不能做军户娘子了?军户又怎样,军户也要娶妻生子,荆钗布裙别人穿得,我却穿不得?”

    程若愚叹口气道:“娘子,你这又是何苦,我已是罪人,原不值得你这样。“

    方维却笑道:“程大人,你这也将夫人瞧得小了。夫人为了你,宁肯自戕鸣冤,只要你们夫妻恩爱,吃这点苦又是什么呢。”

    程若愚听了,浑身一震,便看向程夫人。程夫人慢慢点了点头,微笑道:“我连棺材都备好了,想着以命相搏,能给你减些罪名。还好遇到了方公公,没有死成。”

    程若愚呆住了,过了一会,便朝着方维跪下来道:“多谢恩人搭救我娘子性命。”

    方维便转向一边,没有受礼,卢玉贞过来把他扶了起来,笑道:“程大人,不要动不动就跪来跪去的,你的腿原就是断了再接的,再这样就长不好了。”

    程若愚低头道:“方公公,你以德报怨,我实在惭愧。我还骂过你呢。”

    方维笑道:“骂我们的人多了,原不多你这一个。程大人,只是各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们也不是天生卑劣下贱。我敬你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才这样帮你,想着当年若能遇到些清官,我父母家人也能保全,不必死在饥荒里头。”

    程若愚点头道:“我晓得了。”

    方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只是程大人,慷慨赴死,有时候也十分容易,能熬下来苟且偷生,忍辱负重,终能达成心中所愿的人,我却更佩服些。程婴与公孙杵臼,便是如此吧。程大人,你心中如有济世救民的抱负,也不必在乎这一时,等你学了官场上的和光同尘之道,后续也光明的很。”

    程若愚道:“我性格刚直激烈,自知不是这块料子。况且我已是充军发配的罪人,余生便不再想了。”

    方维笑道:“知道为什么将你发配到台州吗?台州知府徐中行,便是从翰林院放了外任的,之前被廷杖打得差点残废。他与你性情相近,必会关照于你。宁海县知县李道成,更是你的同榜。台州卫所那边,我也写过信,你人到了当地,点个卯就可以了。余下的时间,想做个西席,也无妨。只是不要太过招摇便可。况且你是终身充军,又非永远充军,子女读书进学,都没有妨碍。说不定过几年等来了大赦,你们全家便可以回桐城老家了。”

    程若愚听了这一番说话,眼圈又红了,点头道:“当时卢姑娘救我的时候,说她主人是观音菩萨,我只以为她妄语诳骗我。原来方公公这样宅心仁厚。”

    方维歪着头问道:“是吗?”自己想了想,便笑了,又看卢玉贞。

    卢玉贞走了过来,笑道:“刚在马车上,我已经给程夫人把过脉了。她原有些血热风盛,我已经开了个方子,到了台州,多多调理,也就好了。台州的乌药、覆盆子也是有名的,方子里面我也写进去了。且放宽心,你们还年轻呢,又这样恩爱,孩子一定会有的。”

    程夫人听了,飞红了脸,转过身去。程若愚笑道:“那就先行谢过了。”

    两个解差走了过来,向着方维道:“公公,他也该到时辰启程了,莫耽搁时辰,也叫我们为难。”

    方维点点头,又向着程若愚道:“尊夫人这边,有镇远镖局信得过的人,驾着马车送去台州,她便在当地等你,你只放心便是。”

    程若愚拱手道:“大恩不言谢。山高水长,方公公,咱们有缘再见。”又向着程夫人道:“娘子,你先上车罢。”

    程夫人望着他的枷锁,险些又流下泪来,只点点头道:“相公,你自己在路上多保重,我在台州等着你。”又向着方维和卢玉贞行了礼,登上马车。

    程若愚见她的马车渐渐启动了,须臾便只剩了一个影儿。他笑了一笑,释然地叹了一口气,慢慢挪动脚步。

    方维和卢玉贞站在当地,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风吹过来,带着点灰土,他们三个人在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方维忽然叹了口气,说道:“玉贞,若是我也……”下半句便刹住了,没有说出口。

    卢玉贞愣了一下,笑道:“大人,您是想问我若是你也有这么一天,我会不会像程夫人一样是吧。”

    方维就扭过头来看着她,没有否认。

    她便摇摇头道:“我不会。”

    方维神色平静,嗯了一声道:“很好,不管我怎样了,你都先把自己照顾好,我才放心。”

    卢玉贞笑道:“大人,我说的不会,是我不会坐马车走。程夫人是小脚没办法了,我却不一样,我一定不会比您走得慢。那个高点的解差,看着也不是善良之辈,他们作弄犯人的手段多的很。要是我,我就跟着您一路走,才不能让他们欺负了。”

    方维便怔住了,过了一阵子,才淡淡地道:“玉贞,你不必这样。”又问:“要不要回城?”

    卢玉贞笑道,“先不用。”又去跟马车夫说了几句,回来在方维耳边道:“咱们到那边池塘边上玩玩去。”

    方维向外一望,原来路边有个半亩大小的池塘。他笑道:“一个池塘,有什么好玩的。”脚下却跟着走了。

    池塘的水很满,方维道:“夏天雨水多了。”见卢玉贞凑得近了,又笑道:“别离太近,小心边上是个陡坡,不留神滑下去。”

    他们便在池塘旁边的大柳树下站住了。阴影里头风一吹,隐隐带点水汽。池塘表面有些连绵不断的波纹。四下安静得很,只听见密集不断的低声蝉鸣。

    方维突然起了玩心,伸手在地上摸了几个石子,笑道:“打水漂会不会?看看我的。”

    他蹲下身去,石子飞向水面,啪啪啪在水上溅起三道小水花。

    方维点点头:“这次还行。”又看着卢玉贞道:“我教你啊。”

    卢玉贞伸手出来,在他手心里挑拣了一下,选了一个,微微弯腰,出手又急又快,石子在水面激起几道白色的水花,像闪电一样飞了七八下,才默默消失在池塘的另一头。她好整以暇地擦了擦手,笑微微地看向方维。

    方维看得目瞪口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鼓掌道:“厉害厉害,厉害极了。”又笑道:“玉贞,你教教我啊。”

    这个夏天末尾的午后,有那么一二刻,他们彼此都觉得,仿佛时间又倒流回了他们儿时还在乡间的时候,两个小孩子,在田埂上遇见了,没有什么渊源,也没什么思量,只是在一块无忧无虑地、痛快地玩儿一次。池塘的水面开出了花朵,他们纵情地笑着,声音在泛起的涟漪中渐渐向远方漂去。

    直到天边涌起了密云,他们才停了手,向上走了几步,站在路中间。

    官道的一边,是通往乡野的小路,纵横阡陌,连着成千上万的村庄,许多人家劳作了一整天,已经飘起了炊烟;官道的另一边,是阴云密布下的京城,锦绣马车与八抬大轿奔忙在天街上,出入着巍峨宏大的紫禁城。

    方维叹了口气,道:“玉贞,咱们走吧。”

    他们上了车。车夫喊了一声驾,马儿就慢悠悠地走了起来,将他们带回了那片乌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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