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茶围
方维到了万花楼,曹进忠已在花厅里坐着等候了。方维见这花厅虽不甚大,陈设得着实华丽,一张核桃木大桌摆着四样凉菜四样点心,角落里又设着一张黄花梨桌子,上头放着一副马吊牌,并吸水烟的烟壶。方维恭维一番,曹进忠笑道:“司设监、猫儿房的管事的,我今晚上可都给你叫来了。”又笑道:“兄弟你这桩事,办起来原也容易。我一说,就都应了。”
方维又躬身谢过,道:“这外边的席面,我原没怎么张罗过,全指望哥哥帮衬着。”曹进忠道:“这个自然。”不一会,请的人陆续来到,共有五六个人,有司设监的掌事太监张英及猫儿房的管事李和,上次见的孙佥书也在其中。众人叙礼让坐,推让一番,便推着张英坐了首席,曹进忠坐了次席,方维便在下首陪坐。
一时老鸨带了几个姐儿和小唱进来,皆打扮的花团锦簇,妖冶艳丽,并小唱也做女娇娥打扮。曹进忠斜眼看了下,便问:“翠喜怎得不来?”
老鸨陪笑道:“翠喜原是要来看曹公公的,只是她这两天被个贵客包了,不得来。这几个哥儿姐儿,也是上好的了,其他席面上的客人要定,我都没肯让,总要各位公公挑过了才算。”曹进忠便翻了个白眼,不说话了,又让来宾先挑人,便从首席的张英开始,各自挑了可心的姐儿小唱坐在旁边。
老鸨见人在席面上坐定了,便叫起菜。不一会酒肴罗列,山珍海味,无不齐备。曹进忠起来带了几杯酒,众人热络一番,便各自搂着身边的姐儿小唱亲热起来。方维见有衣扣揭开来摸个不住的,有捧着脸咂着嘴唇的,一时脸红心跳,低着头吃了点菜,身边的姐儿便给他把杯子斟满了,又端起来劝酒。
方维转过来看,见是个长眉毛细眼睛的姑娘,脸上妆容太厚,灯光下一时也分不清什么年纪,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
姑娘道:“叫云儿,十六岁了。”方维听了这名字,心里一动,云儿便整个偎了过来,将脸贴在他肩膀上,香气袭人,一杯酒送到他嘴边:“公公看着脸生,没来这里玩过吧。”
方维“嗯”了一声,看曹进忠往这边望了过来,也笑了笑,手抬了起来,虚虚地搭在她腰上。云儿又笑道:“家里有人?管的严?”自顾自低头喝了半杯酒,又把酒杯子举起来道:“公公好个端正模样儿。”
方维见胭脂在杯子沿上沾染了半个口唇印子,有心不喝,又怕突兀,只得闭了眼喝了。见云儿又去倒酒,便笑道:“先不用倒了,你去唱一个吧,给你赏钱。”
云儿吃吃地笑了两声,便从旁边提起一把琵琶,起身坐在席前,低低唱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歌喉宛转,音色动人。不一会唱完了,方维刚给她叫了声好,张英却板着脸,皱了眉头道:“这什么文绉绉的,这样愁眉苦脸的扫兴,便唱些荤些的来。”云儿苦笑了一下,又提起琵琶唱道:“变一只绣鞋儿在你金莲上套,变一领汗衫儿与你贴肉相交,变一个竹夫人在你怀儿里抱,变一个主腰儿拘束着你,变一管玉箫儿在你指上调,再变上一块香茶也,不离你樱桃小。”众人听了,也有笑的,也有鼓掌叫好的。
唱罢了,云儿放下琵琶,又上前来磕头。方维便叫她过来,给了她两钱银子的一封赏赐,又道:“你先吃些菜吧,不用再劝酒了。”云儿吃了几口,又笑道:“我给公公剥个核桃吧。”便从旁取了个夹子,在果盘里挑了两个核桃,剥开了拣出瓤来,放在他盘子里。
酒过三巡,曹进忠又起来带酒,贺喜方维升迁,在座的虽是掌事的太监,比方维职级高得多,但知道方维如今是文书房里的当红人物,也高看他两眼。方维便又提起方谨的事,众人无有不应,于是言语亲热,宾主尽欢。尽兴之后,各自歪歪倒倒地搂着姐儿小唱腻歪。方维见差不多了,便出去叫了老鸨进来,又给了些赏钱,叫小龟子在外面将马车雇下了,将人扶着上了车,各回各的外宅。
方维因喝的少些,神智倒还清醒,回来洗了洗手,坐在椅子上喝了几口残茶,见云儿也在,笑道:“你怎么不走。”云儿行了个礼道:“谢公公的赏,下次来了,便还来找我。”方维笑了笑,道:“你先去罢。”
忽然听见外面喧嚷起来,似乎是曹进忠的声音,方维赶紧出去,看见马车还停在门口,曹进忠在门里醉歪歪的,扯着一个姑娘不放,嘴里叫道“翠喜,翠喜,爷的心肝。”那姑娘抬起头来,方维见正是上次曹进忠梳拢过的清倌人,此时被拦在怀里,一张脸含羞带怒,涨得通红。
老鸨便来解劝道:“曹公公,咱们这里的规矩你也是懂的,都是一手交钱,一手陪客。翠喜有贵客包了下来,便出不得堂会,不然从我这里坏了规矩,这样大的院子便管不了了,公公也莫叫我为难。”
曹进忠醉眼看了看她,手里只是不放,方维也上来劝道:“公公今日醉了,改日再来不迟。”曹进忠才放手上了车。
翠喜看他走了,叹了一口气,抿了抿头发,脸上挤出个笑来,便抬脚往里走。方维正转身要走,忽然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翠喜,怎么了?”方维听这声音十分熟悉,抬眼看时,正是许久不见的蒋济仁。
蒋济仁见了他,脸上露出些尴尬来,待要转身回房,又转不得,只得抬手道:“惟时兄。”
方维正有些话要问他,便笑道:“我刚在此处打了个茶围,伯栋兄,便请借一步说话。”
蒋济仁听了,有点为难,过了一阵,叹了口气道:“随我来。”
当下带着方维到了一间精致的绣房坐了。翠喜跟了进来,给方维上茶。蒋济仁便道:“翠喜,你且找个地方自己坐会罢。”
方维端起茶来,见蒋济仁低着头不言语,问道:“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蒋济仁道:“也没什么。”又抬起头来看着方维道:“那天晚上,实在对不住了。”
方维摇了摇头道:“你原不该跟我说什么对不住,挨打的受冤枉的也不是我。”
蒋济仁听了,叹了口气道:“到底她是你的丫鬟。”又问:“玉贞,她果然是?”
方维点头道:“是的。她也是身不由己。”
蒋济仁道:“当天的事,陆耀后来派了个人来,跟我说了。都是拙荆的不对,她也是一时气迷了心。”
方维道:“便是姐儿也有弃贱从良,她既然做了我的丫鬟,就是安善良民,也不是就该在街面上被人打的。”
蒋济仁脸红一阵白一阵,又拱手道:“惟时兄,千错万错都是我错。”
方维看了看四周的陈设,想必就是翠喜的绣房了,“包了这位翠喜姑娘的贵客,就是你吧。怪不得尊夫人这样怒气冲天的,只是找错了人。”又劝道:“你在此宿夜,不是长久之计,时间长了,尊夫人难道不心寒。到时候夫妻失和,便无法挽救了。再者,虽说当下在外面养粉头小唱的,有如过江之鲫,好歹你是在太医院供事,被人现参你一本眠花宿柳,也不好看。”
蒋济仁摇头道:“惟时兄,不妨实话跟你说,我来这里,也不过两三天光景。”
方维听了,有点惊讶,问道:“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蒋济仁笑了一声,并不说话,过了良久,才幽幽地道:“我原是家中最无用之人。你头先说玉贞是身不由己,细想想,我们又有多少是由得了自己的呢?“
方维见他语气不对,便道:“伯栋兄,你出身高门富户,又有如花美眷,还要这样伤春悲秋,叫我们这样的畸零人说什么好呢。”
蒋济仁苦笑道:“你看,你也是这样说。我是家中嫡长,落地就是锦衣玉食,吃喝不愁。到了七八岁上定了亲,是门当户对的大小姐。二十岁学成进了太医院,二十五岁上娶了亲,妻子也知书达理,十分贤淑,别人都道我是富贵公子命,你也觉得是吧。”
方维道:“那是自然。”
蒋济仁道:“我自小家学渊源,于医术上,也算颇有天分。读书时废寝忘食自不必说,后来进了我家医馆做学徒,天天见到病痛缠身哭号无门的病人,便一心研究药理病理,也立志苦心钻研,解救天下穷苦病痛之人。我的师父,也常带我出去采草药,记医案,调药方。”见方维点头,又道:“后来,我便进了太医院。人都说太医院药方是四大无用之一,果然是的。”
方维道:“给圣上、娘娘们看病,是需要小心些。”
蒋济仁道:“你说的对,太医院药方,是为皇家诊病,都是以敦厚温和之味调补,不敢投峻烈之方以避险自保。整日里只开些止咳化痰、滋阴润肺的方子,便是我这五年来在太医院的功绩。我冷眼看着,不管资历高低,太医们尽皆如此。我曾私下偷偷与师父讨论些民间能救急难危重的偏方,不料父亲知道了,便将我师父赶出了回春堂。我师父回了乡下,便不知所踪了。”
方维猛然想起卢玉贞说,蒋济仁的私章在回春堂不能再用了,便道:“是不让你私下行医罢。”
蒋济仁没有回答,叹口气,又道:“我进了太医院两年,孝洁皇后陈娘娘怀了身孕。当时朝野上下,一片欣然,都说是皇长子要降世了。我父亲便让我给陈娘娘把脉保胎。她当时也是头胎,很是看重,我常去中宫请脉,她对我也还和气。好在脉象平稳,一路都很顺利。怀胎到了七月上,陈娘娘却因为和圣上的口角,肚子上被踢了一脚,当时便血流不止。”
他低着头道:“等父亲和我赶到的时候,陈娘娘躺在床上,宫人出出进进端了几大盆的血。我们父子跪在外面,我便取出针来,想给她在头顶百会和胸前灵台穴下针催产,这样胎儿不管有没有什么要紧,陈娘娘也能活命。”他声音是平静的,又带点颤抖:“父亲死死按住了我的手。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后来,我便低着头没有再说话。再后来,父亲便写了个补中益气的方子上去。我们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听见里面的惨叫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没有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