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蟾蜍
方维睡得很沉,醒过来的时候,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他撩起床帐起身下地,看见床边案头上摆着一件崭新的镂空竹子根香盒,里头点着香饼。又有一件新添置的葫芦青花瓶,插着折枝石榴花。郑祥端着盆水进来,笑道:“干爹你醒了。”
方维指着案上的花瓶问:“这都是你买的?”
郑祥把水放下,摇头道:“这可都是玉贞姐姐买的。她昨天见我回来了,就磨着我非要陪她出去上街。我拗不过,就陪她在大街上逛了逛。她这也问,那也问,零零碎碎地买了一堆东西,还问我你喜欢什么。”
方维把香盒拿在手里,转着看了看,笑道:“是你自己喜欢的吧,我什么时候弄过这些富贵闲人弄的玩意儿了。”又放下了,看着郑祥,“还买什么了?”
郑祥道:“她去铺子里头买了些书和纸,重的很,去饽饽铺买了点心,还给我买了一个糖人儿吃了。干爹,蒋大夫来了,在院子里呢。”
方维起身刚要梳洗,听到便问:“怎么不叫我起来?”
郑祥道:“他来找玉贞姐姐,手里还拎了一个大口袋。我说干爹你正睡着呢,要不要叫你起来,他说不用。”
方维赶紧梳洗完毕了,穿了件便袍出门。蒋济仁穿一件深蓝色暗横纹罗直身,卢玉贞仍是一身青布袄裙,两人在树底下石凳子上面对面坐着,卢玉贞把自己写的许多张纸都拿了出来摆在石桌子上,蒋济仁便拿着书给她一字一句地讲解,提起笔来在纸上圈圈点点。
方维走过来,他二人都站起来了。方维笑道:“伯栋兄,是我睡过头了,失礼失礼。”
蒋济仁道:“惟时兄,哪里的话,是我冒昧来访,打扰了。”三个人坐了下来,蒋济仁指了指桌上的书,笑道:“玉贞是个有天分的,虽然学这个时日尚浅,也能触类旁通,又舍得下功夫。她若是个男儿身,便是街边的乞儿,我也要收过来当徒弟的。”
方维笑道:“本朝有一位谈女医,便是弃女红从医,秉承家学,专治女流眷属的,也是一代名医。蒋大夫若肯教,又怎知玉贞不是谈女医第二呢。”
蒋济仁也笑了,道:“是我眼界小了。我看她做的笔记,有些注解很是新妙,像是乡野之间口口相传的一些治病法子,细想起来也有些道理。”
卢玉贞听了赞赏,低头道:“我读医书,有些艰涩的地方,总读不下去,想着我父亲当年做行脚医生的时候,总有些病人抬过来给他治,有头疼脑热的,跌打损伤的,被毒蛇咬了的,他到底是怎样的处置法子。有时候,也能想起来一点,便赶紧记下来。”
方维见她神情哀伤,又见蒋济仁脚边有个白布做的大口袋,便笑道:“蒋大夫,你这又是什么?”
蒋济仁双眼放光,笑道:“我正想说呢,你就问了。惟时兄,这大节下的,我原不想打扰,只是昨天得了些好东西,特来给你们献个宝,玉贞想必也喜欢的。”
他嘴里说着话,便把石桌上的文房四宝收了,卢玉贞接过手来,抱到耳房里去。蒋济仁拎着布袋子放上桌,方维见袋子里面像是有活物在爬动,吓了一跳道,“莫非是蛇?”
蒋济仁一边解开袋口的麻绳,一边笑道:“猜的有点相近了。”双手撑开来看,原来是一袋肥大的蟾蜍,在袋中挤挤攘攘,忽然一放开,争相鸣叫起来,呱呱不休。
方维吓得一颤,起身倒退了两步,蒋济仁与卢玉贞见他怕了,都笑起来,卢玉贞道:“大人,这个在我们乡下,满坑满谷都是的。”
方维转过身,苦笑道:“我自小就见不得蛇虫,更见不得这个,倒叫你们笑话了。”
蒋济仁道:“这可是太医院昨天到了南海子,让海户们敲锣打鼓,又设了网子捉起来的宝贝。我一看今年的蟾蜍格外肥美,想着一定要拿几只来给你们瞧瞧。”说着便用手伸进袋子里捉了一只出来,那蟾蜍蹲在他手心,嘴巴张着,肚子一鼓一鼓的。
方维见卢玉贞并无惧色,还探头去看,只得拱了拱手,叫声惭愧,快走回屋了。郑祥在屋里坐着读书,他便也抽了本南华经读着。
蒋济仁把蟾蜍在手里掂了两下,问卢玉贞道:“你怕不怕?”
卢玉贞笑一笑,伸出手将蟾蜍提了过去。蒋济仁笑道:“我这次带着它们过来,可不是给你玩的。你整天学医理学把脉的,想也枯燥的很。教你些好玩的,听说过蟾酥没有?”
卢玉贞摇摇头道:“没有。”
蒋济仁笑道:“蟾酥可是一味奇药,化毒定痛再有效不过了。名贵的很,寻常人家用不起的。我想着你家大人或许头风发作时能用它一用,便带了些过来,他倒还见不得这个。”一边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沓油纸,摆在桌子上。又从怀里掏出个针包来,翻开一看,是长长短短的银针。他斟酌了一下,取了一支三棱针,对着卢玉贞晃了晃,道:“你可仔细看着。”
他又伸手将蟾蜍捉了过去,捉紧了身体,右手用三棱针直直地刺入了蟾蜍的眉心,瞬时便有白色浓浆冒了出来。他取了一张油纸,在浓浆上吸着,又用手挤了挤,将白色浓浆挤得干净了,见后续冒出些绿水,便停了手,笑道:“这就弄完了。”
卢玉贞看的呆了,道:“只有这些?”
蒋济仁道:“可不是。一只蟾蜍,只能取出眉心的几滴来做。”他掏了根丝线,系在蟾蜍脚上,把它扔回袋子里。又把三棱针转过来,递给卢玉贞道:“你也试试。”
卢玉贞也依样画葫芦,捉了一只蟾蜍出来,右手捏着针,忽然见蟾蜍的眼睛鼓着直望向她,心里打了一个突,眼前忽然一花,手里的针便像是前几日手里的剪刀,竟是抬不起来。
她吸了口气,将手向上提,蒋济仁见她忽然脸色发白,手也抖了起来,赶忙将针收了过来,问道,“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卢玉贞摇摇头道:“我没事。”手却抖得厉害,险些将蟾蜍掉在地下。蒋济仁摇摇头道:“你这不像是没有事。”
卢玉贞低头平复了下,抬起脸来问道:“蒋大夫,您可有过治不好病,病人死了的时候?”
蒋济仁被问的愣了,过了一会,才点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卢玉贞看着他的脸,又问:“那您会内疚自责,觉得是自己学艺不精,害死了人命吗?”
蒋济仁看着她道:“会的。我也会的,会因为病人死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当年做满了学徒,刚出师给人看病的时候,也总是会这样。后来渐渐好些了,但若是医不好病人,心里也总是不快活。”
卢玉贞看着他,眼神里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慰藉,她叹了口气道:“原来像您这样厉害的大夫,也会有医不好别人的时候,也会难过。”
蒋济仁关切地看着她问道:“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卢玉贞便放下手里的蟾蜍,将踏青路上遇到无名产妇,决心施救,却终究无能为力的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她言语朴拙,过程描述得却是很清楚。蒋济仁仔细听着,听她讲完了,问道:“那你会后悔出手救她吗?”
卢玉贞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不后悔,只是每每回想起来,觉得自己是不是再早一点出手就好了,也许再早一点,那个小孩子便能活得成了。或者早一点把孩子拿出来,大人也能活了。”
蒋济仁正色道:“听你刚才所说,产妇新产后,两目上视,牙关紧闭,四肢抽搐,全身强直,这是产后痫症,是妇人胎产中,最凶险的一种。连医书上,也说是九死一生。就算富贵人家,找了最好的稳婆,遇到了多半也是一样的。”
卢玉贞道:“那便是无法可救了吗?”
蒋济仁道:“只是看古医书上记载,需要同时刺几处周身要紧穴道,封住脉象,才勉强有生路可寻。若是刺错了,也是立时便死。换言之,需你和惟时兄都是大国手,又同时对她施针,那妇人方才有救。”
卢玉贞点点头,又听蒋济仁说道:“你能果断出手相救,便是医家的根本。许多同行,整日追逐钱财名利,钻研医术只为一朝得志,扬名立万,升官发财。”他声音小了下来,“我也曾有过病人急症,我因一些缘由,没能相救。至今想起来,心头仍是郁结。”
卢玉贞道:“但是大夫您出手救了我。您不救我,我当日便死了。”
蒋济仁笑道:“那是你命不该绝。”又提起一只蟾蜍来递给她道:“别再想了,俗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我们做医家的,本事有限,哪里有跟阎王爷抢人的本事。”
卢玉贞回味了一下,也笑起来,接过蟾蜍来,手也不再抖了。她照样捏着,在眉心下针。蒋济仁道:“力道不够,再加一些力。”
卢玉贞依样画葫芦,不一会便学会了要诀,出针快且稳。蒋济仁在旁边帮忙用油纸吸着,不一会将十几只蟾蜍都用过了。
蒋济仁将五张油纸递给她,“你把这个在太阳底下晒干,等刚刚好干透的时候,将蟾酥从油纸上刮下来,粉末收起来放在瓷瓶里,搁在阴凉地方。有疼的受不了的时候,便拿出来,只要一点点粉末兑滚水便够了。这药自身也有毒,千万别用多了。”
卢玉贞点点头,见蒋济仁在装蟾蜍的布袋子里清点,又问道:“这个是有数的吗?”
蒋济仁道:“我拿回去养着,再断了粮,还能取蟾衣来用。不过这倒是其次的,太医院的蝉衣,平日里也有地方上贡,只是我怕丢一只在这院子里,你家大人连家都不敢回了。”
方维在屋里听着,也不由得笑起来,出了院子道:“多谢伯栋兄赠医施药之德。便在此处吃个便饭吧。”
蒋济仁道:“我平素最喜欢的便是田鸡肉,田鸡便不可得,蟾蜍也是一样的。”
说完冲卢玉贞挤了挤眼,卢玉贞会意,也笑道:“以前在我们乡下吃这个也是常事,我从小就会弄,剥了皮将肉生炒了,十分美味,保证大人满意。”
方维听了,脸又有些发白。蒋济仁大笑道:“不是我不想在此处吃饭,只是过几日万岁爷要到西山祈雨,太医院自然要随行,随身药物也要清点,便不能在你家多留了。”又客气了一番,便提着布袋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