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谜语
卢玉贞将石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招呼方维过来:“大人,这上面我都擦干净了,坐罢。”
方维这才坐了下来,笑道:“我屋里的香饼香炉什么的,是你买的?”
卢玉贞点点头,笑微微的,像是问他喜不喜欢,他却道:“我是个苦出身,一贯朴素过来的,平生最不爱弄这些富贵陈设,以后便都不用了。”
卢玉贞嗯了一声,低下头,又道:“是我昨天在街上买的,大人,都是便宜货,不花什么钱的。”
方维看她的样子略有点失望,笑道:“正要跟你说个事儿。”便把五两银子拿了出来,往桌子上一放。
卢玉贞被唬了一跳,道:“大人,这是?”
方维道:“宫里给的赏钱,我左思右想,近来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给你拿着罢。”
卢玉贞一个劲地摇手,推辞道:“大人,这个太多了。”
方维道:“我原是没有怎么算过,现在想想,家里连大人带孩子,光是吃饭也不少花钱。”
卢玉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家里头就都是狮子老虎顿顿吃肉,一年也吃不了这么许多。再说你们又不是天天在家吃饭。”
方维指着正在读书的郑祥,小声道:“他俩半大孩子长得快,衣服鞋袜,破了要补,小了要换,宫里一年发两套衣裳,也是不够。我平时不留心这些事,你便操心得多些。”
卢玉贞道:“既如此,大人便用剪子切了这个,给我半两一两的,我回头换成钱,平日里扯个布买个针线,也好用。”
方维道:“家里没有剪子,你改天再上街的时候,叫银号的给你换了罢。只别到小摊子上换,当心给你掉了包去。”
卢玉贞仍是摇头道:“到底是太多了。”
方维道:“给你你就拿着,你不是在学针灸,蒋大夫那套针,都是请匠人专门打的。你比不了他,便到好点的药铺里,自己买一套现成的,留着使用。平日里你抓药、置办那些书本子、笔墨,也是一笔花销。再说你二十来岁年纪,总这样素净也不好,买点花儿粉儿的,做个衣裳。”
卢玉贞听了这么一大套话,有点害羞,又有点窘迫,便伸手把银子接过来,笑道:“大人便不怕我拿着这个钱跑了。”
方维听了,反而苦笑了一下,点点头道:“若是有更好的去处,那也很好啊。”
卢玉贞听了这话,拿着银子的手停下来,一时收也不是,放也不是。方维便笑了,向外推一推手,示意她收了。
端午刚过,盼望了一个春天的雨还是没有下来。暑热渐渐地近了,方维从外面迎着风走了一路进宫,出了一身薄汗,脸上和脖子上都落了一层灰土。他去住所仔细洗了洗,换了衣服,才敢到文书房里来。
到了文书房,人员熙熙攘攘一如往常。他跟几个值守的写字交接完毕了,又坐下来看这两天的折子,弹劾高俭的名单上,又添了翰林院的几个编修。河南巡抚的奏折上,请安之余,上奏连日大旱遍及全省,禾草皆枯,洛水深不盈尺。方维将要紧字句摘要下来写在笺上,连同奏折一起交给小宦官,命他报陈镇和黄淮示下。
吃完晚饭,又有两封宣大总督来的军情急递,方维见信上用火漆封着鸟羽,知道是十万火急,又叫了小宦官过来,命他急报陈镇值房。过了一会儿,小宦官就回来,叫方维到陈镇值房去。
方维进来跪下磕头,原来黄淮也在房中陪坐。陈镇便摆一摆手,叫他起来。方维低着头,听黄淮道:“前几日你写的那篇文章,我在御前呈上去了。”
方维心下惴惴,黄淮却叹了一口气道:“圣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知道了。等我奏对完毕,圣上起身御笔亲题了这几个字,你过来瞧瞧罢。”
方维又磕了个头,起来上前,案头上摆着一张云龙纹蜡笺,上写着一幅草书,七个大字是“问渠哪得清如许”,盖着御书之宝的私印。
黄淮道:“朱圣人的这句诗,好自然是好的,小小方塘里自有人间万象。只是圣上题这诗,究竟是何用意,我竟不解,所以呈送到老祖宗面前,请老祖宗点拨一二。”
陈镇点点头,微笑道:“黄公公过谦了。你伴驾的时日比我长的多。自古天意难测,圣上的心思,我看宫里面,倒是唯有你能猜度一两分。”
黄淮道:“小人不敢。只是这诗,应当落在程若愚这事上,小人愚钝,想着诗里头说“天光云影共徘徊”,这是冲和恬淡之意,又有“为有源头活水来”,有个“活”字,想是圣心仁厚,要给他一条活路。”
陈镇面色平静,冷冷地道:“也有道理,只是这“天光云影共徘徊”,也可指有云影有心遮蔽天光,暗指浮云蔽日,有人冒犯朝廷,蒙蔽圣上。”
黄淮听了,不敢再说。陈镇对着方维招手道:“你倒是说说看。”
方维道:“小人愚钝,实在猜不出。”
陈镇道:“你便照实说,今日这里言语无罪。”
方维便行了个礼道:“小人以为,老祖宗和祖宗说的都对。只是圣上御笔提的这几个字,诗眼倒是在“清”字上。”
陈镇道:“何以见得?”
方维道:“诗中“如许”两个字,连起来是个“若”字,这是说程若愚其人。前面的“清”字,是说程若愚行事,是清流作风。屈原说沧浪之水有清有浊,程若愚做事,只有清没有浊。天光云影共徘徊,是圣上以为做官之人,当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方是入世之法。程若愚既是持身独清,便不可用。”
陈镇点点头道:“那圣上对程若愚的案子,究竟是想如何处置呢?”
方维道:“督公说“为有源头活水来”有个活字,是圣心仁厚,给他一条活路,这是眼光独到之语。只是还不完全。”见黄淮点头,又道:“圣上英明天子,心忧百姓,岂能将心系在一个小小的程若愚身上。这句其实是点在”清”上,暗合圣上去西山玉清观为万民祈雨之意。圣上庇佑海内万民,便格外施恩于他,原囿他的大逆之罪,悖逆之言。如此胸怀,可比尧舜。”
陈镇与黄淮听了,都默然无语。过了一阵子,黄淮点了点头,笑道:“很好,环环相扣,都说到了。”又打量了手中的七个大字,叹道:“果然圣上以神法道,而贤者通。”
方维道:“小人不才,妄自猜度,还请老祖宗、祖宗恕罪。”
陈镇叹了口气道:“你这样的人才,为什么在神宫监呆了许多年。”又问:“你是在哪里读书的?”
方维道:“小人是在潜邸开蒙读的书。”
陈镇看了看黄淮道:“这样出色的人,为何进宫后没有进司礼监来,倒是去擦香炉去了。”
黄淮道:“他当年在王府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我硬是眼拙没看出来。”又笑道:“还是老祖宗这个伯乐有眼力,北群遂空了。”
陈镇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看着方维道:“你是记在何人名下的?”
方维道:“小人原记在浣衣局佥书张化张公公名下的。后来张公公仙去了,正好王府要选些伴读,小人便去了兴献王府。”
陈镇又看了他两眼,道:“过几日,圣上到西山打醮,你也跟着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