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伤痕
隆冬已至,寒风凛冽,洁白雪花轻舞飞扬,落在屋顶的琉璃瓦上,厚厚的积雪,为樊心城裹上一层银装。
三日了,自上次闯入他浴堂不欢而散后,恒姝便一直安安分分待在自己的院子,涟歧不知忙什么,整日早出晚归不见人影。
他们一个在后院一个在前殿,也没什么交集,确切地说,是没机会有交集。
恒姝得了空去找涟歧时,涟歧不在,待恒姝歇下后,他才迟迟归来。
刚来到樊心城的那天,恒姝以为她见到的殿外摆设已经是华贵中的极限,不曾想进入她院内小屋后,还是被狠狠地惊讶了一下。
这里的空间比枫棠的杜梨院大了许多,屋内的陈设种类繁多,鳞次栉比,看似普通的桌案上雕着精致细腻的花纹,还有几方宝砚,镂空的笔筒插着几只狼毫。
最让恒姝心中安逸的是,桌案旁立着的那个汝窑花囊,上面插满了各式各样的梅花,白梅、红梅、绿萼梅竞相开放。
每日观赏几眼,恒姝心中浓厚的气郁与化不开的忧愁,全被这幅安宁的景象一扫而空。
夜色微凉,凉风轻轻地拍打门窗,近日落雪的次数减少,夜里寂静了许多。
有了枫棠赠予她的养魂玉,恒姝最近帮人间入梦以后,仙灵也不似在九重天那样虚弱。
体质增强的她反而敏感了许多,正准备卧床而眠,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焦急的走路声与浅浅的交谈声。
她推门走了出去,刺骨寒风扑面而来,她冷冷地缩了下脖子,头往衣襟深处埋了埋。
她向院子中走去,走到门口便听到几个婢女偷偷交谈:“城主回来了,重霜大人让我们快些准备新衣与药浴。”
另一个婢女反问道:“怎么?城主大人今日又是一身伤?”
那个婢女刻意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对啊,动作快些吧,去晚了重霜大人又要发怒。听说上次有个婢女送迟了药浴,耽误了城主大人治疗,她便将那个婢女赶出府了!”
“这样严重?”
“嗯。不过我发现城主大人每月一到这几天,出去后便带着一身伤回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可能只有重霜大人知晓其中缘由。”
婢女啧了一声,小心翼翼道:“这可不是咱们该讨论的……”
随着婢女越走越远,恒姝也渐渐听不到她们的谈话声了。
来此多日,恒姝从众人的话中已经将樊心城往日的旧事了解透彻,也推断出了樊心城如今的新局势。
据下人言,涟歧是樊心城继任不久的新城主。
前城主涟莫是涟家家族中的一个堂兄,他在任时整日利用他城主身份强掳民女,作恶多端,还不顾庄稼饥荒,强制收粮,硬生生饿死了一部分百姓。
听闻涟歧失踪了段时日,像是得到什么高人指点,回来时带着一身超强的功力,将涟莫从城主之位拉下,而后将粮仓的粮食全部下发回百姓,还给他们一个太平盛世。
涟歧为百姓下发粮食的举动,收服了人心。
纵使知道他是弑兄篡位,百姓们也没有一句怨言,反而在涟歧上任城主之位那天,为他高举大旗,欢呼庆祝。
虽不知涟歧经历了什么让他走到弑兄篡位的地步,但恒姝相信他一定心有苦衷。
恒姝寻枫棠时,走过人间许多城池,并没有听说过凡间还有个樊心城,这儿的人看似与凡界百姓一样,实际却不同。
由于紧挨着灵域,所以也是一处脱离凡界而存在的城池,被结界覆盖,是凡人不会踏入之地。
恒姝早就发现灵域的时间比凡间过得快,凡间刚冬至时,灵域已经处于腊月隆冬,不知是否是同一年。
樊心城时间比凡间快,所以恒姝觉得,枫棠在龙隐阵身陨后,一定是转世投胎到涟家,所以才会没有前世与她相守相爱的记忆。
思及此,恒姝失落不已,垂下眸子看着地上被她踩出声音的积雪,她长叹一声,不知何时才能将他的记忆唤醒。
其实,那些痛苦的回忆他不记得也好,不记得,或许更轻松。
不过,方才听那两个婢女说涟歧每到这个时候便带伤回来?她想去前院看看他到底受了什么伤。
刚踏出一只脚,恒姝便想到那日他对着自己说“格杀勿论”的样子。
冷漠的样子最为伤人,涟歧对她的不耐烦与滔天怒意不是演出来的,想到这她忽然有些退缩了。
如果不进里屋,在外面偷偷看一眼呢?他应该不会生气了吧?
恒姝在心中安慰自己。
恒姝还是按奈不住自己心中对涟歧的关心,乘着夜色偷偷赶到前院。
一想到涟歧浑身是伤的模样,她就回忆起枫棠躺在龙隐阵奄奄一息的惨状,她真的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刚赶到男人屋外,便听见屋内传来重霜关心他的声音:
“主上小心!”
恒姝静静站在窗外,透过缝隙眯着眼睛看着屋内的二人。
涟歧今日换了衣服,褪去往日繁重的玄衣,换上一身黑色便衣。他嘴角沾着一抹淡红,衣服上被烧出几个破洞,眉头皱成川字,好似在忍着身上灼烧的痛感。
即使已经没力气站稳,他还是没让重霜搀扶,自己俯下身子,紧紧抓住桌案一边。
见到男人的凄惨的模样,恒姝眼眶倏地红了,鼻头泛上一股酸楚,眼睛隐隐有几滴水珠要跑出来,她伸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不行,她不能哭。
她要变回原来那个遇事冷淡能自控的恒姝。
思及此,她闭了闭眼,很快将这种掉泪的感觉逼回去。
“谁!”
屋内忽的传来一声冷呵。
紧接着就是一道寒光飞出,窗子被推开,气体不加掩饰,像是用了主人的八成功力,直冲冲朝着恒姝袭来。
恒姝还处于被人发现的慌乱中,她一时忘记躲开,瞪大了双眸,呆滞地看着那道带着杀气的寒光朝自己而来。
像阵风,似是打偏,又没打偏,寒光越过窗口,将她垂在耳边的一缕青丝割下。
柔软的青丝,随着一阵风飘荡、飞舞,最终缓缓坠落于地面。
恒姝愣在原地,她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惊恐害怕?
亦或是,伤心痛哭?
窗户大开,涟歧在看清屋外站着的人时,已经来不及收手,便任由着那道寒光朝女人袭去。
他语气微弱,看着女人道:“是你。”
“你半夜不睡觉,来前殿做什么?”
恒姝没理会掉落于地面的那缕发丝,她穿过几道窗子,径直走到正门,进了里屋。
下人准备好的新衣与药浴,在他们对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恒姝盯着涟歧嘴上那抹淡红,柔声关心道:“你怎么受伤了?”
闻言,涟歧冷淡地避开她的眼神,看向一旁道:“与你无关。”
“我帮你疗伤。”说罢恒姝便抓起他的手腕,将他拉近,为他疗伤。
涟歧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没制止她的动作,低头看着她反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法术?”
他早就想问这件事,只是一直没来得及。
恒姝没回答他的问题,看清涟歧手心有道淡淡的疤痕以后,平静的心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她猛地抬头,眼中蒙上淡淡的水汽,急道:“你手上为何会有伤?”
“又想说与我无关?”
恒姝一句话,将涟歧准备好的话全都堵在口中。
枫棠从前不会如此冷淡得说“与你无关”,只会逞能,还会强忍伤痛笑着说“无事”。
再次投胎,他确实变了,和以前大不相同。
恒姝抓着那只大掌,手指轻轻抚摸着掌上那道疤,语气柔到快要让人忽视,“我就说你是他,你为什么不承认?”
言语间有几分呜咽,似是受了伤的小兽痛哭。
涟歧沉默不语,低头看着女人的发顶,淡淡的清香飘入鼻尖。
她忽然抬头,一双含着秋水的翦瞳,不带一丝杂质,横冲直撞地映入涟歧的墨色深眸中。
两世欢的养魂玉闪着薄薄的光。
涟歧直视着恒姝,眼瞳微颤,心中又开始升起那种异样的感觉,炙热滚烫,跳得极快,眼前女人好似真的与他相爱过一般。
恒姝眼睛半阖着,视线转移到涟歧嘴上那抹淡红,她抬起手,像往日在暗林间对待枫棠那样对待他,轻柔地抚过那道冰冷的薄唇。
温热的术法略过,他唇上的鲜血被拭去,恒姝向他身上输了些灵力。
敏感的唇被人碰到,涟歧才反应过来身前的女人在做什么。
他猛地回过神,一把将女人推到远处。
恒姝被他的蛮力逼得后退了几步,踉跄了一下,她连忙抓住身后的桌面稳住自己。
他抗拒的举动做得太多了,恒姝便也不意外他会将自己推开。在涟歧不屑一顾的拒绝与冷漠语气交织下,恒姝内心逐渐强大起来。
她站在远处冷静地看着不冷静的涟歧,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目的已经达成,他现在是何种反应,恒姝不在乎。
毕竟,来日方长。
重霜看着二人的举动心里泛起一阵厌恶,死死盯着恒姝。
涟歧没躲开她的触碰是重霜不曾想到的。
往日自己想搀扶一下涟歧,都近不得他的身。重霜不懂,这个女人为何如此例外?
恒姝帮涟歧治好了伤,便头都不回,迅速离开了,屋内又留下他们主仆二人。
这几日以来,重霜一直都在想恒姝到底是什么人。
那日她平白无故被城主带回,城主一言不发直接给她安排了住处,重霜以为城主带回了一个有用处的工具,但她安心在小院住了好几天都没有动静。
她又以为恒姝是城主心爱之人,但那次恒姝闯入城主浴堂时,城主勃然大怒,还放下格杀勿论的话。
如今才过了几天,城主居然不抗拒那女人的触碰,任由她摆布。
那女人嘴里还说过一个名字,“枫棠”,那又是谁?
满心疑问涌上心头,重霜怕自己不问清楚便会一直思考这件事而无心做事。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恭敬地看着涟歧问:“主上,属下想知道,这女人到底是何人?”
“我听她口中一直唤一个名字……”
她大胆猜测道:“是将您认错了?”
涟歧望着恒姝离开的方向,抬手碰了下自己的唇角,心中那种悸动随着女人的离开慢慢散去。
他轻闭上眼,沉了沉气息。等他再睁开眼后,眼底又变回一片清冷。
他垂下眼睫,十分随意道:“疯女人而已,暂时不用管。”
整日叫着别人的名字,又哭哭啼啼,小心谨慎,可不就是疯女人么?
重霜见他不想解释,连忙道:“可是,您的身体?”
她眼中闪过一丝杀气,“您的大计是不是因为她……”
涟歧还是一言不发。
重霜以为他默认了,便在心里讨伐恒姝。
若不是她坏了主子的大计,说不定主子已经混入魔族拿到那宝物,说不定如今他已经恢复了!
念及此,重霜在心中默默为恒姝记下一笔。
涟歧不以为然,轻摇头道:“无事。”
“待下月吧。”
他眯了眯眼,那件事,急不得。
让重霜下去后,涟歧自己走出房门,来到恒姝方才站着的地方。
一缕乌黑的发丝静静贴于地面,发丝的主人全然不顾及它的感觉,将它抛弃在这儿。
涟歧垂眸盯着它扯了扯唇角,随即又想到什么,径直弯下腰,将它捡起。
翌日涟歧出门之时,恒姝便悄悄跟在他身后,她想看看他究竟去做了什么,回来时竟那么狼狈。
有了跟踪人的经验,这次她特意施了天界让人察觉不到的隐身咒,寸步不离地跟在涟歧身后。
正午太阳当头,今日比前几日都温暖许多,恒姝站在一棵大树后等人。方才见涟歧拐入一个山洞后,待了许久都没出来。
涟歧满脸痛苦地盘腿坐在石头上,身体中的五脏六腑均被一股烈火灼烧,火辣辣的痛觉让他难以忍受,面部狰狞起来。
他开始嘶声怒吼,发出撼天动地的苦叫声:“啊啊啊!”
恒姝听到洞中传出的声音,心间猛地一抖,解了隐身咒便飞速冲进山洞。
男人黑色便衣上冒着烟雾,还有几簇看不清的微弱火苗,火芯灼烧着他的衣物,他施法控制却控制不住,巨大的痛楚让他的五官全部拧在一起。
见到他这幅模样,恒姝心疼的话都说不出,表情慌乱,火急火燎地抓住裙边,朝他飞奔而去。
脚下碎石密密麻麻,有些硌人,山洞的土路也是凹凸不平,一块又一块路障,害得她险些跌倒。
她不敢停顿,直到跑到男人身边,才迟迟喊道:“枫棠!”
恒姝颤抖的手抚上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片片鲜血从伤口处淌下,还有淡淡的烧焦味。
眼泪如同开了水闸一般,根本控制不住,“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涟歧被她的手一碰,嗓间发出闷闷的低吟。
见他如此,恒姝触电一般,连忙将手收了回来。
看见女人熟悉的身影他还有些意外,她艳丽的脸颊上映着微光,被风卷起的衣裙像元扇似得将她包裹。
她朝他跑来时,襟飘带舞,恍如天神下凡,即将对他施以援手的仙子一般。
但女人口中喊出的名字,一下子将他扯回现实。
“你不累么?”他忍着痛苦问她。
恒姝被他这句话问得一愣,“什么?”
“我有名字。”
他顿了下,又道:“涟歧。”
“话只说一次,以后不要再唤我枫棠。”
即使已经狼狈到这种地步,恒姝还是能一眼看出男人说这几句话时,脸上的不爽。
恒姝脸色颇有些无奈,宠溺地看着他笑道:“好,都听你的。”
涟歧漫不经心地撇撇嘴,打量着眼前女人,她方才的语气软的像哄小孩子。
恒姝抬手施法测了一番,男人身体有种奇怪的黑气,与他所修的气体互不相容,极度排斥。
难怪会生出灼烧现象。
她看着那道黑气游走在他的全身,五脏六腑都有些虚弱,像是被毒物侵入一般,她惊叹道:“你中毒了?”
说完恒姝一挥手,手中散出一圈淡蓝色的仙法,她又结了个复杂的印,那道仙法便幻成一条细细的水柱,顺着涟歧的手掌,悠悠地钻进他的身体。
恒姝本想将他体中那股黑气吸出,这样施法结印动作做了许多遍,那股气体像是在里面一样生根发芽了般,纹丝不动,仙力也难以将它抽出。
涟歧安静地坐在原地,看着她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的动作,暗淡无神的眼底,渐渐翻涌起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是他从没感觉过的奇特。
恒姝还是没有放弃,嘴唇开始发白,她还在继续尝试。
涟歧面色也越来越虚弱,使出全身力气抬起眼皮看着她,淡道:“白费力气。”
随后他低低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自己中毒一事,还是在笑恒姝天真。
恒姝正欲再试一次,忽然听到男人的冷嘲:“此毒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