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蛟龙(二)
暗夜山林深不见底,唯有蛟龙所卧之处摆着一盏夜明珠,荧光熹微,浅紫色圆珠于灯盏上不停转动,将乌黑的夜照亮。
“蛟龙已渡完雷劫,我们却还未见到龙族长老,现下该如何?”
“看来,我们应该是错过了龙族长老的顺风车。”恒姝秀眉轻蹙,眼神黯淡下来。
明明已经赶上了蛟龙五百年一次的雷劫,偏偏晚来了一步,与龙族长老失之交臂,何其无奈。
她表情十分寡淡,语气飘飘然,“无人施以援手,那便自寻生路。我们先去找繁缋山的结界口,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吧。”
恒姝方才也有思考过,上面躺着的那个死气沉沉的蛟龙会帮他们走出繁缋山么?感觉不太可能。
人家正值历劫失败的颓废时刻,心情必定十分不好,还是不要上前打搅为好。
若是惹到蛟龙,届时将渡劫失败的怒火转移到他们身上,拿他们撒气,得不偿失。
蛟龙乃是水蛇吸收了天地精华而化形为半龙的物种。以往那些看守禁地的蛟龙均是二次渡劫成功,扶摇直上化形为龙,顺利登上了首阳山。
唯有他墨臧,历雷劫无数次,次次都想化形为人,但次次均以失败告终,截止今天,是失败的第八次。
比他年幼的蛟龙都已渡劫成功,飞至首阳山,成为山神手下的左膀右臂,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誉与繁缋山大小老少的赞誉。
说起来,他在世间存活了几千年,若按寿命来算,也是龙族年龄最高,能称得上别人喊一声前辈。但龙族向来不是以年龄论高低,而是实力。
想当初一千年前,怀擎还未化身成人时,他就在此地渡劫,眼看着怀擎化人、飞升、娶妻斗魔神,直至仙逝。到如今又一个五百年,他依然在此渡劫。
真是让人难以启齿,贻笑大方。
他忽然明白,有些事强求不得,或许他命中就无渡劫成功这一项。
墨臧认命地叹了口气,四肢大开,沉沉地躺在青色碎石上,心中不免耻笑自己,都已经几千岁,就该放弃修仙成人,回洞里摆烂算了。
但是,他不甘心。
努力了几千年没得到一点正向回报,每次经过雷劫洗礼后,身上都会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淋淋,惨不忍睹。
雷劫伤筋动骨,深入骨髓内脏,牵一发而动全身,再痛的伤口于他来说,都不如历劫失败痛彻心扉。
远处竹林,凉风吹拂竹叶簌簌,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缓缓传入墨臧耳中。
此乃繁缋山禁地,除了他与龙族长老,不可能有第三个人。听到步伐不一的脚步声,墨臧猜测对方可能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同伙!
他龙眼一眯,铜铃般的大眼闪过一丝杀气,来得正好!他气正在头上无处可撒呢,居然有人敢擅闯禁地自寻死路?
如此不惜命,那他便成全他们!
一想到有猎物即将沦为自己的盘中餐,墨臧浑身热血沸腾,全身皮肤与器官都叫嚣起来,身上的伤口也感觉不到疼了。
他腾起尾巴飞到高空,一眼便寻到那两个外来人,风风火火赶过去,落到他们面前,拦住前路。
恒姝身在曹营心在汉,静静跟在枫棠身侧,神魂早已游离到九霄云外,思索着去哪儿找结界口。
只见方才那蛟龙突然飞身到他们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枫棠蓦地停下脚步,恒姝一下撞到枫棠身上,也被迫驻足。
墨臧轻嗅一下,便闻到枫棠身上的凡人浊气与烟火气,他有些惊讶秘境会出现凡人,语气十分冷漠道:“尔等宵小凡人竟也敢擅自闯入我繁缋山禁地!是活腻了?还是来找死?”
恒姝闻言无意皱眉,这两个词的意思…有什么不一样么?
见二人均没回答。蛟龙心里憋着的那股火气瞬间爆发,“你们未经允许进入秘境在前,私闯我繁缋山禁地在后,凡人就是凡人,弱小自大又无规无矩!”
“正巧本座今日心情不好,算你二人倒霉。”
“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拿你们为秘境祭祀!”
恒姝被蛟龙这一通强行安排的罪名,搞得措手不及。
蛟龙话毕,不等二人出招,他便朝他们吐着口水,不对,是水球。
巨大的透明水球急冲冲飞来,二人心有灵犀地往同一侧闪身,一齐躲过了那团水球。
恒姝望着蛟龙那不打死人便不罢休的模样,眼皮子抽了抽,语气有些凉薄:“不是说龙族和善可亲,是世间神主么?”
怎么她看着不像啊。
无论是楮山蜃龙亦或是繁缋山蛟龙,都是如此暴躁易怒,见人便喊打喊杀,他们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有愧于‘神主’二字。
“或许我们撞到的龙族恰好是他们中脾气不好的。”枫棠轻笑着安慰她。
二人面对敌人还有说有笑,这一幕让对面悬着的蛟龙狠狠地唾弃一番。他千年来一直是孤身一人,见不得别人比他舒服,尤其是小情侣们你侬我侬。
“居然还有闲情雅致在此谈天说地?果真是宵小之辈,如此目中无人,本座便教教你们如何做人!”
蛟龙本想使出长尾将恒姝一把甩飞,奈何对方先前在蜃龙那处讨教过龙族的招式,早料到蛟龙会出用样的招,直接预判了他的动作,在长尾即将碰到自己之前,纤腰一弯,灵活地躲了过去。
见一侧的枫棠准备用汲水诀对付蛟龙,恒姝连忙制止:“枫棠,蛟龙本身就属水性,汲水诀对付他无异于如虎添翼,不可取!”
“竟是这样?”
蛟龙巨尾闪过,恒姝一个转身小跑到枫棠旁边,拿出他原来给自己的符纸,“眼下我不能施法,水火相克,你将符纸用明火点燃,以此来对付他,足矣。”
枫棠应下,一一照做。
果不其然,明火点燃的下一秒,蛟龙便不敢再靠近他们,只在远处暗暗咒骂。
蛟龙性子倔强,始终不肯离去,非要耗着时间等他二人明火散去。
明火未散,蛟龙却不见踪影。二人怀疑的那刻,那蛟龙蓦地从背后钻出,偷袭二人。
尖锐的龙爪急急地朝二人突袭,枫棠推开恒姝,那蛟龙逮住一人便狠狠报复,枫棠的后背被他划出几道血痕,衣襟均已碎裂,白皙的皮肤染上嫣红鲜血。
不得不说,美人,人皆爱之。枫棠姿色不凡,细看过去,竟有几分破碎的凌乱美。
不过待恒姝看清枫棠身后的伤口,鲜血淋漓,极其可怖。恒姝顿时黑了脸,“堂堂龙族,竟会使这下三滥的手段,卑鄙无耻!”
话毕,她头脑一热,一鼓作气冲上去,徒手与蛟龙对打。
奈何她现在法力全失,根本不是蛟龙的对手。否则她一定会将他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蛟龙掀起巨尾,在空中旋转,气流涌动,他一转身将龙尾对准恒姝便施过去。将她卷入尾中后,狠狠地甩到旁边的竹林中。
恒姝薄弱的身躯被竹子接住,还是受了些皮肉之伤。她嘴角渗出一丝斑驳血迹,怀中的玉石闻到新鲜血气,像碰到什么机关似的,从中飞出。
耀眼的白光不停闪烁,恒姝耳那颗金痣也在闪烁,似是在呼应什么。
玉石中残存着上任主人的法力,薄薄的仙力缓缓注入恒姝耳上。刹那间,她周身温度升高,开始发烫。嘴上的鲜血消失,体上的皮肉之伤竟然神奇的自愈了。
恒姝感觉自己的仙力恢复了许多,她试着唤出独影镜,还是不行。
她这才知晓,原来不是恢复仙力,而是得到了一股神秘力量,虚张声势罢了。
不过,既得之,便受之。既然有了这股神秘力量,那她必须要向蛟龙报方才的一摔之仇!
恒姝唇角微勾,拂袖飞到半空,雪白的裙琚与风齐飞。她轻声念了咒,那股神秘力量便化出一团火,朝蛟龙击去。那蛟龙被这股力量打得连连后退,身上像起了火似得,无比烫人。
来来去去只三招,蛟龙便被恒姝打趴下了。
此刻的蛟龙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与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相差甚远,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恒姝用尽那股神秘力量才勉强与蛟龙一战,如今自己也被那股力量反噬,受了内伤。吐出一大波鲜血,她自嘲地笑了笑,如今这副惨状,可以与当年在天界与魔神一战相提并论了。
果真,弱者只能被人踩在脚下,强者却可以做别人的主。
蛟龙大败,眼前竹林忽然消失。恒姝这才知道,这里是蛟龙用法力织出的幻境,法力失则幻境破。
面前不再是竹林,而是一处悬崖。
恒姝过去搀扶起枫棠,淡淡道:“我们走吧!”
走,眼前没有其他路,只有一处陡峭的悬崖。
二人心照不宣地互看几眼,挽着手一起跳了悬崖。
蛟龙在身后眼睁睁看着二人跳崖,他原本想阻拦,但是他二人做决定太过迅速,直接跳崖,如同古老传说中的殉情一般,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身上伤口隐隐作痛,他手抚着伤口处仔细端详。他没注意到,恒姝留下的那滩鲜血,正顺着石缝慢慢靠近自己的四肢,朝自己伤口处缓缓袭来。
血与血相融,瞬时发出淡淡红光。他原本漆黑的龙身居然在二人鲜血产生交集后,发出刺眼白光,最后竟变成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
他竟化成了人身!
墨臧伸手凝了一片竹叶,吹了口气,那叶片便化为一袭青绿色长衫,盖住了他那副刚化成人的躯体。
他盯着自己突然化形的人类手掌,骨节分明,修长好看,是他在自己身上几千年来,从未见过的景象。
看到自己化成人身,他面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激动欣喜,有些感动。
冷静下来的墨臧,收回对自己化形成功的欣喜,眸中带着些许疑惑,“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化形成功了?”
他低头环顾四周,查看周围有无什么异样。地上的血还在微微闪着红光,不知是那女人的还是那男人的。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知是他们二人谁的血,触碰到自己伤口中的血后融为一体,直接助他化成了人形。
血,居然会有此奇效,太过神奇。
他蹲下身,手指抹了一些放在鼻下轻嗅,神清气爽扑面而来,鲜甜鲜甜,与其他血相比,这血的味道极其特殊,十分诱人,想畅饮一番。
墨臧觉得这血有些熟悉。片刻后,他想到什么,被吓了一跳,瘫坐在地下,无声惊道:“竟是应龙的至纯血脉?”
“那人必是怀擎的后裔!”
过后,他又自己将自己的想法推翻,“不可能,他们不是未留下子嗣么?为何?为何会?”
……
方才身后是悬崖峭壁,险峻陡立。前面是凶狠蛟龙,亦是另一种万丈深渊,对比过后,枫棠忆起燕玄乙的话,所以他根本没有犹豫,直接拉上恒姝的手便跳下悬崖。
凌冽疾风砸得人浑身如刀割般难受,枫棠一手搂住恒姝的腰,伏在她耳边低声道:“抱紧我。”
危急时刻保命要紧,恒姝双手急急地环上他的脖颈,将头放在他胸膛处,耳中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宽阔的怀抱,安全感十足。
二人顺着峭壁急速下降,周围景物飞逝,恍恍惚惚,眼前竟什么都看不清。
枫棠低头,看到恒姝耳上那抹闪着微光的金色显痣,往日熟悉的景象浮现在眼前,他忆起他们曾经一起捉到的耳鼠,连连大声呼唤:“耳鼠!”
下一刻,耳鼠应声而出,摇着尾巴,由一个小小的老鼠变为庞大的飞行坐骑,空间极大,可供他二人骑乘。
不过片刻,耳鼠平稳落地,完成任务后又缩回原来的大小,悠悠地钻进枫棠衣袖中。
崖下是另一片竹林,与上面不同的是,这里花草繁多,萤火虫四处飞舞,为漆黑的夜增添了点点星光。凉风吹起二人的衣裳,他们抬眼看到一处可以保暖的洞穴,便兴冲冲地走了进去。
恒姝方才抱他的时候,便摸到他后背一席湿润,此刻他们安定下来,她才摊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满手是血。
“枫棠,你伤的很重!”恒姝莫名有些生气,语气严肃。
为什么?为什么自她与枫棠结伴而行后,每次被打伤的都是他?被保护的永远是自己?这对枫棠不公平。
“我无碍,只是一些皮肉小伤。”
枫棠总爱将‘我没事’三个字挂在嘴边。如今舍得换词了,换词又如何,这还一样是那个意思。
恒姝悠悠地走到他背后,看着鲜血淋漓的伤口,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她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枫棠后背微微发热的伤口,冷热交替,如冰火两重天,枫棠身子轻颤了一瞬。
转眼便听见恒姝质问的话语:“为什么对我这样?”
“什么?”枫棠微微撇头,余光看着她,她突然这样问,他一下子没明白。
“处处维护我,保护我,救我。”
“为什么?”
恒姝太想知道这个答案了,又怕真的知道这个答案,与她所想的一致。她是对男女之情无太多关注,但她不傻。
枫棠思考了一秒钟,面上带笑,逐句解释着:“因为你也曾护过我,所以,我想我应该在你虚弱的时候保护你。”
言止于此,恒姝怔怔望着他,脑中开始回忆自己何时护过他。
是耳鼠那次?毕竟,除了那次,其他时间均是他保护她。
知晓他的理由后,恒姝心里还是存着怀疑,又追问:“仅此而已?”
“不是。”他否认了。
“嗯?”不知道他还能说出什么其他理由。
崖下山洞,阴风阵阵,洞中十分空旷,清冷的月光透过洞口洒进内壁一点点,二人周围飞着几只萦绕着淡光的萤火虫,将各处照得朦朦胧胧。
寂静的洞内无杂音,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还有不知是谁的心,怦怦直跳,一下下的,在这无声的洞中极为清晰。
枫棠炙热的目光与恒姝清冷的双眸对上,萤火照亮他的脸庞,恒姝眼前忽然清明,与他对望,她能感觉到他眼中带着一种不知名的侵略,看得恒姝心里发慌。
恒姝索性低下头,不再看他。
半晌,枫棠凉薄的嗓音带着慵懒沙哑,字字句句灌入恒姝耳中,让人听了有几分恍惚:“若我说,我心悦你……”
“你可会信?”
心悦你,你可会信?
这两句话说完后,洞中气氛又降了下来,明显比方才更静几分。
恒姝像是受到了惊吓,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慌乱抬眸。很巧地对上枫棠静待已久的,似笑非笑的温柔眼神。
他说什么?心悦?
那张脸庞上分明没有任何表情,冷峻的要命。偏偏说出的话过于不冷静,眼神又如此认真,恒姝差一点就沦陷其中无法自拔。
她几乎不加思索就说出口:“不可能。”
“你不是我,怎知不可能?”
明明就是不可能,在恒姝印象中,枫棠是个善恶分明,乐于助人的凌曜山庄掌门之子,在秘境之前,他们几乎没怎么独自相处过,怎么会突然生出感情?
她不知道的事实是,感情从来不是突然生出,而是一点一滴积少成多,小河流汇聚成大江大海,越爱越深沉。
枫棠善于察言观色,看出恒姝脸上略带的不自信,他又认真解释道:“自一开始决定要与你一起历练的那一刻,我就——”
“别说了。”恒姝突然打断他。
枫棠顿时失落好几分,语气都轻柔不少,“怎么了?你不愿听么?”
恒姝突然站起身,一路小跑到洞口,始终不敢回看身后人,嘴中朝枫棠喊道:“不是不愿听,我担心你的伤势得不到治疗,今夜会恶化,我现在就出去帮你寻些草药。”
枫棠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刚吐出一个字“我……”
恒姝便已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