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孤魂野鬼
“若是当真和上头有所牵连,便实非是我等能力所能及。”
一旁有谁提议:“徐长史,听闻某某城有位神医,阁下不妨寻他试试。”
然而,当徐子靖的人终于找至那城时,却被告知了那名神医早便云游去了,此时不知身在何处,不在外头过几个月不肯归来。
可任青山一身的毒哪里熬得过数月?徐子靖闻讯又悲又怒,只得让人日以继夜追查凶手,并继续寻找陌千迢的下落。
任青山昏迷了几日才转醒过来,一睁眼,便瞧见徐子靖紧绷着的面容,他哑哑地开口。
“逑光何在?”
那一夜,他将少年推进大雨之中时,看见后头有名蒙面人追了上去,却没来得及冲上前去将追兵拦下,因此十分挂怀着陌千迢的安危。
徐子靖一如既往板着脸,试图掩盖情绪,但那一缕缕斑白的发须却无一不透露出他的忧心如焚。
“至今未归。”
闻言,任青山亦是挂心不已,但眼下尚有另一桩要紧事,便暂且压下,又问了一句。
“博仁何在?”
听闻此言,徐子靖却是猛地摇头,一夜苍老的面颊上转瞬便布满斑斑泪痕。
原先还揣怀着一丝侥幸的任青山在瞧见长者的泪水后,心里像是有什么轰然倾塌了,苦楚、悲痛、愤恨……全数倾泻而出,将他给吞没。
任青山一拳无力地砸在床板上,发狂了一般低嚎着,颤抖着将脸埋进了掌心里。
任青山苏醒后,曾经尝试去记忆凶手模样,可却只记起对方一双无神的眼,似是有些眼熟,兴许是他曾见过的人。
那几名刺客所用的武器也毫无特别之处可言,更像是特意用了一把毫无特色可言的刀。
与宋奕及一众牺牲了的玄豹卒一般,他左肩上的致命刀伤旁有一道曲折的诡异纹路,可医者们却纷纷摇头表示从不曾见过这斑纹,更别说是那样蛮横的剧毒了。
比谁都更心知肚明自己来日不多,任青山被徐子靖问起凶手样貌时,喃喃地说:“子靖叔,别找了,将逑光寻回要紧。”
他一句话惹得徐子靖又骂又哭、愤慨不已,可任青山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但并非是他不在意凶手是何人,却是因为他太过清楚,驿城此时已然没了宋奕与玄豹卒,而百姓大抵随时都会失去他们骁勇的城主,这城如今空虚得可怜,实是再也禁不起任何折腾了。
在人间的最后半个月,任青山一半时日被剧毒侵蚀昏迷不醒,另一半则不断遣人出城寻找陌千迢,剩下一半召来城内大臣,吩咐众人坚守驿城。
最后的一半时间,用来对徐子靖叔叨叨絮絮,让他将来给任千重学哪家武功,读四书五经,研习杂书百……最后却重重叹了口气。
“不学也罢,行得正,笑得欢就好哩。”
他缠绵病榻已久,双手无力,早便抱不动已满周岁的孩儿,于是终究也只能摸摸孩子的脑袋,指尖颤抖地停伫许久,像是最后一句叮嘱说不出口。
任青山在人间力冠七十二城,潇洒不羁二十多载,弥留时所惦念的,也不过是尚还稚嫩的孩儿,和走散了的义弟二人罢了。
“阿舟尚幼,有劳子靖叔多多关照。”他气若游丝道,“若逑光归来,便让他一齐辅助……”
徐子靖垂着脑袋,一个劲地点头,一面泪流,一面问道:“可若是陌公子迟迟未归……”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却再也听不见任青山的回答了。
不过半月,任青山便因剧毒与肩头刀伤之双重煎熬而溘然离世。
他有夙愿未偿,不肯入轮回,在地府徘徊不去;掌管死生的老者看出他执念过深又兼尘缘未尽,便破例让任青山回到故地去,聊胜于无地瞧瞧外头。
于是任青山便在驿城的城墙一隅徘徊了十数年。
与此同时,陌千迢随柳垂云登上白玉京,不断砥砺自身,直到终于有能力下山了,却出自于自责与愧疚,始终不敢踏进驿城一步。
彼时,任青山的记忆被地府老者给暂且封印,脑里一片混沌,唯有报复的冲动与守护故人的执念混杂在一块儿。
有时杀意较强,百姓路过城墙边便会觉得阴风恻恻,若是他忆起了自己羁留不去是为了守护这座城,驿城便会晴空万里,晚霞美艳夺目。
他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仇人与他该守护的人,却因为没有确切的回忆而只能原地徘徊。
任青山被困于驿城,恍恍不知年岁,直到许久后的某一日,他听见一道嗓音唤着:“画其形绘其影,召尔入梦来!”
他发现自己是认得这嗓音的,也忽地意识到,这便是他一直,一直在寻找的人。
任青山不假思索地奔下阶梯,下一刻便置身在一条陌生的山路上,狰狞的走尸团团围住一名白衣陈旧的男子,而任青山奋不顾身冲了过去,如同那些他记不起来的旧日一般,替陌千迢挡回了敌人的所有攻击。
乌啼漫天的黄昏里,任青山看见陌千迢朝他走来,对方一身寂寥,满面沧桑,嗓音轻颤,唤了一声义兄。
那一刻,任青山似乎忆起来了,或许这才是他最初盘桓于世间不肯离去的缘由。
若是不曾亲眼瞧见他的义弟安好,他又如何能够放心离世?
只是那一场阴阳相隔的相会实是太过短暂,他来不及多说一句,下一瞬却是眼前一黑,再抬眼,任青山又回到了驿城的城墙。
但这一回,任青山被尘封的记忆开始慢慢苏醒,他倚坐在城垛旁,一点一滴回忆起他短促而精彩的一辈子;那些悲喜,那些故人与旧事,那些天下胜景,那座开满栾花、挂满明灯的城池啊,至今依旧温暖如昔。
他没有等上太久,便又在某一日破晓之际,听到了陌千迢呼唤他的声音。
相对于前一次的茫然,这一回他欣然赶赴,只为了回到那少年的身旁……
哪怕对方早已不复年少,却始终都是他的少年逑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