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章 任老夫人
陌千迢两袖一甩,负手坚定道:“既然不会输,又何须担忧?”
倏然听了他的豪情壮语,任青山盘坐于地,有些微愣,好半晌才回过神,哈哈哈地直笑。
“听逑光一言,醍醐灌顶!”
他抚掌道,“没错,驿城岂会输给那般卑鄙老贼!”
他起身拍拍陌千迢的肩膀,眼底是星辰般的熠熠光辉。
“逑光莫忧,绝不让那南地人动你一根寒毛!”
那日午后,驿城守将何宪派人来请任青山一同商讨军务要事,年轻的城主便亲自去了一趟军营。
陌千迢左右无事,便待在百川殿上协助徐子靖及宋奕处理城中杂务。
宋奕听完少年诉说此前之事,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城主并非真要与你置气,不过是担忧陌先生安危。”
陌千迢朝他腼腆一笑。
“在下明白,多谢宋大哥。”
徐子靖飞快翻阅着帐册,随口说道:“陌公子此举虽嫌鲁莽,却保下驿城少主无虞,该当受到褒扬。”
陌千迢看惯了他平日教训任青山时嘴里不饶人的唠叨模样,倏然听闻此语,颇有些受宠若惊之感,手脚都不晓得该往哪儿摆。
此时有仆役来报,说是外头有人递了庚帖,欲提结亲之事。
徐子靖皱眉。
“早说过数回了,给博仁的帖子,让他们自个儿送至宋宅去。”
仆役却摇摇头。
“非是给宋督尉,而是递给任府的。”
徐子靖伸手接过庚帖,三两下看完了,摆摆手让仆役退下,将帖子收入袖里。
陌千迢在旁很是惊讶。
“小公子不滿半岁,这便有人急着递庚帖了?”
宋奕将一叠批注过的文书放至少年案上。
“与任府结亲,等同于得了驿城这个大倚仗,谁人不想攀攀?”
陌千迢嘀咕一声:“也是……”
“不光是任府少主,就连博仁如今亦是炙手可热。”徐子靖翻着公文,如此说道。
“可惜咱们宋督尉眼光高得很,是吧?”
宋奕微微撇开脸,似是不愿接话。
陌千迢看看他的模样,似是察觉到什么,于是将话题转了转。
“徐叔,适才那庚帖,真是给小公子递来的?”
徐子靖抬手揉揉眉心。
“非也,是给陌公子你递来的。”
陌千迢手里的毫笔一顿,错愕地抬起头。
“给在下递的?”
他道,“徐叔,您莫不是在寻晚辈开心……”
徐子靖剜他一眼。“陌公子当众人皆与咱们神通广大的城主一般说话虚虚实实、一半夸大一半掺水?”
陌千迢讪讪地缩起肩头,讨好地说:“徐叔说话自然实在得很,半句不假。”
宋奕抹抹额头,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半载以来,确实时有递给陌先生的帖子送上任府来。”
他道:“大抵是觉得既然攀不上城主,又等不及小公子长大,不如委屈下,能傍上城主义弟也是件值得庆贺之事。”
陌千迢放下毛笔,一手撑着脸,心中乱七八糟。
“可若真如宋大哥所言,为何在下从不曾见过这些递来的庚帖?”
宋奕和徐子靖互望了一眼,缓缓才回答。
“那些帖子依照城主吩咐,全都退回去了。”
陌千迢拄着面庞的那手在光滑的桌案上滑了一下。
“义兄吩咐的?”
徐子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他自个儿无心纳妾、孩儿不急着定亲便也罢了,竟连义弟也要拢着护着,不让人构着!”
他道,“递帖子的有多少城中大户、邻镇望族!若得了这些倚仗,南地何足为惧?可他偏偏不!”
陌千迢重新坐正了。
“义兄必然有自己思量。”他正色道。
“恰好在下也颇无成家之意,只得劳烦徐叔再遣人将庚帖退回各家了。”
“尔等少不更事,没一个让人省心!”
徐子靖瞪他一眼,甩袖而去。
陌千迢坐在案边轻轻叹了气,又展了一卷书册。
“陌先生方才为何说,殊无成家之意?”宋奕忽然开口,如此问道。
陌千迢攥紧了书页。
“义兄既然将在下的庚帖全退了,那大抵是在下于任府里还有些作用。”
少年答道:“在下可不能辜负义兄期望,是吧。”
宋奕搁下手里印鉴,抬眼望他。
“果真只因如此?”
陌千迢似是被看穿了心绪,干笑道:“宋大哥不也推拒了一众说亲人?”
他说,“世人大抵都有些难言之隐,你我不过其中一二,自知个中苦涩,又何必摊开来说明白,徒惹难堪?”
宋奕思及某事,深以为然,颔首过后又恢复了往常的沉默。
陌千迢暗自舒了口气,心里却仍在思忖,正如徐子靖所言,如今结了个有利亲家,于驿城自是好事一桩,可为何任青山却将外人递来给他的庚帖全数退回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只得胡乱猜测,或许任青山认为驿城不需要倚靠富饶的外戚坐镇,便已拥有能与南地争锋的雄厚实力吧。
陌千迢一向颇有自知之明,不敢自命不凡,便只敢这般说服自己,而从未有勇气去问任青山究竟心里盘算些什么。
隔日,陌千迢醒得早,在任府遍寻不到任青山身影,却是在廊下遇见城主之母徐华颜。
少年下意识想如同先前每回碰上任氏亲族时一般,退到一边长揖着等待对方先行通过,可这一日,那行人轻缓的步伐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一道沧桑的女声轻轻响起。
“逑光先生,可否借一步相谈?”
陌千迢眨眨眼,暗自讶异了一晌,轻声应是。
任母似是染了风寒,几句话间咳了又咳,陌千便提议到院里背风处的亭子里歇歇,请仆役携来屏风搁在一旁,看侍女熟练地煮水烹茶,热气蒸腾。
徐华颜饮过热茶,缓了过来,搁下茶盏,才开门见山地开口。
“老身今晨自管家那儿听闻,梧羁昨日与东坂之主谈判时,先生自愿替换为质一事,深感动容,老身作为孙儿祖母,于此特向先生致谢。”她说着,徐徐起身,庄重行了一礼。
陌千迢可不敢受任母如此大礼,赶紧自座位上跳起,将腰弯得更低。
“夫人言重了。”
他道:“任氏于晚辈有收留之恩,但凡能为任府效劳,晚辈在所不辞。”
徐华颜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坐下后,陌千迢亦是重新落座,双手接过一盏热茶。
“陌先生,籍贯何处,今年贵庚?”
陌千迢搁下茶盏,一应道:“晚辈故城垂杨,来年正月便值弱冠。”
徐华颜边听边若有所思地颔首。
“可成家了?”她慈祥和蔼地继续问道。
“未曾。”陌千迢讪讪一哂。
“好办。”徐华颜端着茶杯,神采奕奕道:“先生可有看上驿城哪家姑娘?老身亲自替你做主,定亲后让梧羁帮着在城中寻处好宅院给你。”
前一日似乎才被人问了相似的问题,陌千迢略感汗颜,急忙又站起身来,向任母一揖。
“谢过夫人盛情。”少年诚恳说道,“可晚辈年岁尚轻,功业未成,并无成家之意。”
陌千迢料想徐华颜定会想方设法说服他,便暗自盘算起该如何应对,可没想任母闻言竟只是无奈地叹了气。
“前些日子,梧羁亦是嚷嚷说先生未及弱冠,成亲不急于一时,便将那些递给先生的庚帖全退回了。”
陌千迢缓缓坐下,尚不知该如何接话,徐华颜便又接着说了下去。
“两年前,听闻梧羁带了名少年绘师回府时,老身有些介怀,毕竞多年来能令梧羁这般毫无征兆便连袂携回府里的,便仅有先生您与宋督尉二位,但博仁当年可不曾客居入任府!然而后宅之人不便过问驿城之事,老身便也不曾多言,但也不禁对先生究竟何许人也,感到十分疑惑。”
“今日,能借着同先生致谢之由与您一晤,知晓有先生您与徐长史、宋督尉这般人物辅佐吾儿梧羁,老身倍感欣慰。”
“不敢当,不敢当。”陌千迢赶紧摆了摆手。
“一向都是晚辈受到义兄……受到城主关照,着实惭愧。”
徐华颜轻笑一声,眼尾有着与任青山相似的细纹。
“逑光先生既已唤梧羁一声义兄,老身便也算是你义母了。”她轻描淡写道,“于任府里,大可不必如此拘谨。”
任母朝他微微颔首,在侍女的簇拥下转身迤迤离去。
陌千迢亦站起身来,朝她离去的背影深深一揖。
“多谢夫人。”
他喝尽了那盏尚未凉去的茶,回房后拉过纸张,画了几株萱草与一棵芳香幽远的金黄桂花。
陌千迢作为任青山的入幕之宾,为了避嫌不便亲往任氏家眷所居的后宅,只得请府中人替他将画送至任母所居的寸晖院。
但也因此便始终不得而知,徐华颜当夜便将那幅画挂在寝室里,悬于窗边,让那些精心描绘的枝叶花蕊犹如真正盛放的花朵一般,在夜风里款款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