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凌晨三点。接到助理电话时,贺祁年刚结束饭局走出酒店。
上海的风比北京还要烈,卷着初春的干裂。
贺祁年听助理急促模糊地说:“贺总,在朝阳医院,我已经到医——”
话没听完,贺祁年就挂了电话。
直接又给司机打了过去。
上海投行那群人个个喝的七扭八歪,意识都不算太清楚的相互搀扶着先后上了车。
一个肥头大脸的男人走到贺祁年身边,拉住贺祁年,“贺总走啊,接着下一场啊。”
贺祁年:“刘总,改日再聚。”
被称呼刘总的人脸上快速闪过一丝不悦,随即似是很懂地笑道:“佳人有约?”
贺祁年:“不是,家里人住院了。”
陈漓睡得迷迷糊糊,她躺在床上感觉胃的位置在隐隐抽着疼。头也疼,手也疼,眼睛更疼。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看了眼四周。
医院?她不是在跟路总编喝酒吗?
门外传来又轻又急的声音,隐约听到有人压着声音在说:“你们这些做家属的到底怎么想的?没看到她的胃都成这样了,居然还敢让她这么喝?我跟你说,你们这次是来的及时,才不至于是大问题,再晚点那就是胃穿孔了。”
“医生,她还要多久能醒?”
“看情况,”医生声音又沉又闷,大概是没见过小小年纪胃病就这严重的病患,“她这是胃出血导致的失血性昏厥,这个情况已经比较严重了。好在刚刚的检查结果显示目前各项指标已经基本平稳,应该快醒了。虽然目前是基本稳定,但她现在的状况也是经不起折腾,你明白吗?”
“明白,谢谢医生。”
“还有啊,她不光有胃病,还有贫血,低血糖,精神衰弱——”医生细数一遍,震惊道,“她才二十出头,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你是她哥哥,难道不关心妹妹的身体状况吗?”
“对不起医生。”
“”家属态度良好,医生就算再怒其不争也不便再说什么,叮嘱了几句饮食的注意事项,就唉声叹气地离开了。
开关门声响起,陈漓立刻闭上眼睛。
脚步声小心翼翼地走近,在床边停住。
陈漓猜着对方应该坐下了,被子里的手指不由紧了紧。
“继续装。”贺祁年压着怒气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陈漓紧闭着的眼皮下的眼珠动了动,睁眼后立刻一副讨好的表情看着贺祁年。
贺祁年绷着脸,盯着陈漓不说话。
片刻后,陈漓撇撇嘴,“我错了。”
“有吗?”贺祁年声调冷冷的。
“有,很有。可真没喝多少,”陈漓解释,“路总编那么豁达开明的人,跟她不可能喝多的。”
“那现在躺在这里的是鬼?”贺祁年说。
“咋可能是鬼,我会喘气,”陈漓装模作样地呼了几口气,“是吧,中气十足的,好着呢。”
“陈漓!”贺祁年声调突然扬了扬,吓得陈漓一哆嗦。“你再跟我抖一句机灵试试。”
她飞快眨了两下眼睛,“我真错了,别生气嘛,不贫了再也不贫了,消消气。”
贺祁年闷了一会儿,“连着喝了几天?”
陈漓想了想,心虚道:“三天吧。”
贺祁年:“几天?”
陈漓:“五天”
贺祁年:“继续想。”
陈漓:“不是连着——”
贺祁年:“几天!”
陈漓:“十天吧”
贺祁年强压着即将暴走的怒气,脸逐渐僵硬、铁青。一时间,他竟然分不清当下的情绪是自责,愤怒,还是恐慌。
十天!十天是什么概念?!
良好的教养快要绷不住。
他恨不得拿铁锹把陈漓的脑浆拍出来,看看里面是不是已经被酒水腐蚀了。这个蠢女人,明知道自己胃不好,还不要命的喝,是不是蠢,是不是找死,是不是想被他打死!
陈漓有点怕了,她伸手勾了勾贺祁年的衣服,“贺祁年你消消气。真不是连着喝的。之前那几天没怎么喝,当时就每天喝一点,而且都是吃了饭再喝的。就就这几天喝的猛了点。”
贺祁年没动,任由她拽着。
去他妈的没有连着喝。
没连着喝已经这样了,如果连着喝,那他今天是不是就该去停尸间认尸了?
“哥,我错了。”陈漓声音软软的,“你别生气了,我真错了。”
“第几次了?”贺祁年脸沉着,“我问你这是多少次了?”
“我”似乎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陈漓不敢回答。
“知道自己胃不好,知道自己浑身都是病没一处好地方,知道自己就是个弱鸡经不起折腾,还要喝?”贺祁年盯着陈漓,“陈漓,你是不是活腻了?嫌自己能活到二十二岁是奇迹,所以非要挑战生理极限,是不是?!”
“没有。”陈漓小声说。
“没有个屁啊你!”从小接受高等教育的人这会儿脏话脱口而出,“你他妈但凡听我一次就不至于要我天天来医院捞你。多少次了?嗯?你给我数数,这到底是多少次了?你脑子是装酒的葫芦吗?除了会装酒屁都装不进去是不是?你当我他妈的整天都在说废话是吧?”
“没,没有。”陈漓说。
“我跟你说多少次了,吃饭!吃饭!”贺祁年的唾沫飞溅到了陈漓脸上,“早饭,午饭,晚饭,你他妈吃了吗?我一天不给你送饭,你他妈就生活不能自理了对吧?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贺祁年眼圈瞬间被愤怒染红了,“陈漓,十几年了,你就是教不乖,怎么教都学不会对吧?还是说,你自始至终就当我是个摆设,我说的话是不是还不如天气预告有用?”
“不是不是。”陈漓去拉贺祁年。
贺祁年甩开她,下一秒又意识到那是打点滴的手,他却只能逼着自己强忍着心疼,瞪陈漓。
理智告诉他,到这里就可以了,别再说了。可这几个小时憋闷出来的恐惧和害怕最终战胜了理智,他彻底失控了——他想不通,陈漓怎么就是教不乖呢!
“我说过多少次,谈事情不是非要喝酒,还有很多方式方法。你他妈在我这里学了那么多年,就只学会酒桌文化了吗?”贺祁年声音越来越高,“那么多好的不学,非要学最傻逼的那一种,你不是很聪明吗,不是机灵的任何时候都能随机应变吗?那怎么不会躲酒呢?”
陈漓没说话。
贺祁年就更生气了,“打着我的旗号,还能把自己喝成这样,这就是你有自己的原则?你的原则是自己顶天立地,还是想靠自己开辟新世纪?你觉得自己很伟大?想不靠我,想靠自己的能力帮他。可你走到今天,哪一步不是靠我?你真觉得没有我,你能谈下来任何事儿?”
他此刻嘴比脑回路快了好几个轮回,大脑根本无法思考,本想的想发泄,想骂人,想发疯。
和他妈的酒!
当年怎么被酒鬼打的,全都忘了吗?!
他病态地想把陈漓关起来,把她锁进自己家里,手脚全都铐起来,让她永远离不开自己视线范围。
陈漓身体一怔,她清楚贺祁年接下来可能要说什么,下意识的想去阻止。
不想听。
别,别说,贺祁年别说。
她在心里哀求着。
她太了解贺祁年了,原本他们之间隔阂就不可跨越,如果他继续说,她不确定她的脸皮还够不够支撑她继续没脸没皮的赖着贺祁年。
不经意间,她心里某处开始崩塌。
她疯狂催眠自己:贺祁年说的只是气话,气话,气话!气话不能当真,不能过心。深呼吸,深呼吸,冷静冷静可是那些话就跟蛊虫似的钻进了她的大脑里,四处爬行留下无数痕迹。
心底某处被铁壁包裹的东西一点点裸露出来——是她可怜而又微小的自尊心。
陈漓垂下眼睛,忍着眼泪,“贺祁年——”
她的声音太小,愤怒的贺祁年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不可自拔,他脱口而出:“你活得这么拧巴累不累?想利用我就彻底点,利用的同时还要寻求良心安慰,陈漓,你虚不虚伪?你——”说到这里贺祁年突然住口,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瞬间沉了回去,恍惚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漓眼神晃了晃。
这一晃就晃进了贺祁年的心里。
……草!我在说什么?
贺祁年你才是傻逼吧?
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呢!
外人眼里那个永远风云不惊的男人,此刻完全无法自控。他所有的理智都被愤怒冲散,他很想歇斯底里。他很铁不正刚,他恨陈漓不自爱,更恼怒陈漓对他永远都保持的分寸。
可他满腔的的愤怒却在此刻陈漓的面前,瞬间消散。不堪一击,不值一提。
他又心软了。
愤怒被懊悔瞬间覆盖。
挫败感袭满心头。
面对陈漓,他不是贺祁年。
只是个永远求而不得的失败者。
从前,他没能及时救她于水火,
如今,他竟然连护她周全都做不到。
贺祁年抬手捂住眼睛,“抱歉,我刚太急了。”他没想到自己也有会口不择言的一天,但那些违心话却从他口中说了出去。
他不是第一次失控,但这种伤人的话他却是第一次说。这一刻,他已经记不起说那些话时的心情。此刻只有悔恨和心疼,眼底发酸,浑身难受。
“滴答——滴答——”
点滴滴落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声响,有节奏的敲击着两个都不平静的心。窗外灰蒙蒙的,能见度极低,今天北京的雾霾严重得已经看不到隔壁的高楼了。
贺祁年垂头坐在那里,好久都没动静。
陈漓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服,“贺祁年。”
贺祁年看向陈漓。
陈漓脸上笑着,像往常一样。
陈漓:“我不是拧巴,只是不想给你丢脸。”
贺祁年:“”
“他们都说我跟你是那种关系,如果我真事事都提你的名字,那我们不就真成那种关系了。”陈漓勉强一笑,“虽然好像没什么用,但我就是觉得,如果我试着去努力一些,每件事都摆出我认真对待的态度,那别人对你的误解是不是就能少一些。”
“小漓——”贺祁年想阻止她继续说。
像从前每次一样,她又开始哄他了。
心疼,疼得难受。
那些不是心里话,他只是太急。
急疯了。
但陈漓太懂事,太喜欢去平衡,太执着互不伤害。日积月累,贺祁年以为自己适应了,但如今看来,他还差得远。
“但这样的想法和做法,确实挺虚伪的。如果我真想靠自己,为什么不离开悄悄传媒,离开你。我现在说想靠自己去争取,但似乎还是在靠你。没有你,他们为什么会见我,凭什么给我喝酒的机会。没有你,我在他们眼里连蝼蚁都算不上。所以说来说去,我还是在靠你。嗯,这么想来我好像确实一事无成哦。”陈漓全程都带着笑,说着一事无成但表情却并没太挫败,反而有些满足。
贺祁年活了三十四年,第三次有想哭的感觉。
听她说‘虚伪’,他仿佛被万箭穿心。如果可以他想时间倒退回去,把冲动全都生吞回去。
“小漓,我不是那个意思。”贺祁年虚声说。
陈漓噗嗤笑出声,手指戳了戳贺祁年,语气轻松道:“你傻啊贺祁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是开玩笑的呀,靠着你又不是一件丢人的事,对吧。”
贺祁年心颤了颤。
陈漓:“但我成长一些,不也是你希望看到的么,我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负的陈漓了贺祁年。”
贺祁年欲言又止。
“但仔细想想,我可能还真的是个拧巴的人。一方面我想靠自己,但同时我又知道自己不行。”陈漓像是自嘲般地笑了笑,“其实我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人,做了那什么还想立牌坊——”
“不许那么说自己。”贺祁年打断她。
“嘻嘻,只是借用那个意思嘛。”陈漓说,“但意思确实都是一个意思。”
“那是我愿意,与你无关。”贺祁年说。
“所以,我们是互惠互利吗?”陈漓说。
“我们之间不存在利益。”贺祁年在说到利益两字时,心头是酸疼的。
他舍不得把这种词汇用在他跟陈漓之间,但他却情急之下说了‘虚伪’两字。因为他慌了,他怕再给陈漓签一次病危通知书。
“哥,”陈漓抓紧贺祁年的衣服,身体往那边挪了挪,“你会介意我变成坏女人么?”
“你敢。”贺祁年说。
“对吧,你其实很介意吧,但你不会让我变成坏女人。”陈漓自顾自话:“我觉得我完全依靠你就会变成坏女人,但借着你的名号狐假虎威,我只是半个坏女人,还保留了一半虚假的纯真。”她想了想,“那我就不算完全坏女人。”
“说什么胡话。”被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一番话哄得心里没任何脾气,贺祁年站起身,把七扭八歪的陈漓扶正,“别瞎想了,有我在,你永远成不了坏女人。躺好了,睡觉都没个正行儿。”
“好嘛好嘛,”陈漓借着他的力度重新躺到枕头上,抓着他衣服的手晃了晃,“那哥既然这么有自信,我以后还能做那只小狐狸吗?太伟大的志向没有,做个小小的狐狸,可以不可以?”
狐假虎威的狐狸,但永远独立。
贺祁年看了眼点滴的速度,好一会儿才含糊答了句“嗯。”
他跟陈漓的相处总是这样,他生气,她就叫哥,然后哄完一切就又回到原点,好像一切都没发生,任何争执也没结果。他发的脾气就成了一种释放,他的要求在她的太极中毫无力度。
但贺祁年就是吃这套。
他受不了陈漓叫他哥,可他分明最讨厌陈漓叫他哥。哥代表了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
陈漓确实是个拧巴的人,想要的很明确,不想要的也拒绝的很决绝。可想与不想的过程却是真的拧巴。她是目的性太强的人,所以她知道怎么利用捷径,但她却又想跟捷径撇清关系。
贺祁年跟陈漓一样,都太懂彼此。知道她的拧巴是刻入骨髓,改不了的那种。他不是没强求过,结果却是陈漓只会离的他更远。
贺祁年知道——很多事,错过就没办法弥补。伤疤看似好了,但肌肉却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