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盛洺川神经一跳,很轻地“嗯”了声。
“那我现在再问你一次,”那人似乎没有要给盛洺川留准备时间的意思,没有任何前兆问出了那个最尖锐的问题:“如果回到那年,在你明知后果的前提下,你还会选择进入这一行吗?”
肌肉像是在条件反射地收紧,盛洺川握筷的手指极速泛白,血液逆流而上,瞬间赤红了脸。
很简单的问题,但对盛洺川而言,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从前没有,现在依旧答不出。
他不是理想主义者,从不相信回到从前那些虚无缥缈的假设。他认为发生就发生了,回不去更改变不了,他从不做无谓的假设,更无法逼自己去做不可能的回答。
但实际上他,他认为的那些大道理才是虚无缥缈的假设。他连最基本的一点都没做到。
“或者我换个问法,”那人轻声又说,“你很清楚进入这一行后即将要面对的那些事会是怎样的,所有的一切在你面前都是透明的。但此时,我拿着一个很好的剧本告诉你,你可以出演我电影的男主角,你会答应吗?”
“……会。”盛洺川说。
那人:“可我又告诉你,你要演这部电影就必须陪投资方喝酒,你愿意吗?”
“……”盛洺川答不上来。他不愿意,但‘不会’两个字分明就在嘴边,他愣是说不出口。
“没有答案在心理学上是一种默认。”那人喝了口茶,品了品,“现在茶的温度正合适。”
“其实你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只是低估了选择后要付出的那些代价。”那人放下茶杯,给自己倒满,又给盛洺川也倒满。“或许你还可以这样想:选择并没错,错的是选择之后的选择。”
盛洺川抬头,表情充满疑惑。
“你以为你的选择只是陪酒,却没想到陪酒只是开始。那些真正残酷和肮脏的后续,并不在你的预想范围里,你觉得那些不该发生在你身上,你觉得你的努力不应该被如此对待。你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你应该是成功的那个,但没想到你的成功居然是通过那样的方式。你觉得自己的人格和从前坚持的那些遭到了侮辱——”
“别说了”
盛洺川不知何时起,脸上肌肉紧绷了起来,眼中的恐惧和烦躁像火烧云一般。对面人的话像是千万根钢针,随着凶猛的语速步步紧逼。那些钢针穿过无数道坚实的心理防线,瞬间兵临城下,近在迟只。盛洺川声音颤抖着又吼了句“别说了!”
可对面却未被影响,声音依旧尖锐,目光炯炯,像是要把人看穿看透。他想:陷入循环中的人就如同进入死胡同,不破不立,正视后才能重生。
“可你真的是天之骄子吗?你认为当初自己被选中不是因为运气,不是因为你的长相,而是因为你的实力。你那么拼命的拍戏,你以为那是你对演戏的态度,你觉得后面的所有光荣和灯光都是你该得的。当事实跟你的想法背道而驰时,你才发现其实根本不是那样,每个人的成功——”
“别说了”盛洺川痛苦的双手捂头,“求你,别说了别说了,求你了,别说。”
这些话,这些‘故意’的刺激分明已经反复经历过很多次,盛洺川却依旧无法忍受。他们就如同一个又一个巴掌,狠狠抽在他的脸上。他以为高贵昂起的脸,肿的比待宰的猪头还要难看,但他依旧倔强的昂着,就好像只有这样他才是他。
“每个人的成功都不同,但成功有千百种,你要正视在某些特定行业中的特殊成功也是一种成功。”那人声音急转直下,缓了缓语气,“换个角度去想问题你会发现,其实一切都能豁然开朗。当初你能出道或许是某些人的图谋不轨,但你没想过吗,你出道了,某种意义上成功了,为什么又放任自己沦落到那样一个肮脏的怪圈里?你当时没想过反抗吗?行业里任何一种规则都没错,适者生存,环境从不会错,错的是不会利用规则的人。”
盛洺川依旧抱着头,身体有些发抖。
那人喝了口茶,他两根手指有节奏敲打着桌面,看着盛洺川越发痛苦卷缩的身体和狰狞的面孔,他想着差不多了。盛洺川在他这里咨询了六年,似乎每次都是这个状态,但或许今天之后他会有所不同。一个能主动去点amaebi的人,似乎已经享受到了一点甜。
于是他轻声道:“从前我们总是讨论你该如何走出过去,但我看你目前的状态,我反倒是很想跟你讨论下,你真的后悔当初的选择吗?在我看来你是不后悔的,你后悔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把握住那次机会。你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把不正当的机会变得正当,你后悔的是为什么别人能成功把自己洗白,你却一蹶不振的在过去的漩涡里反复沦陷——”
“别说了!”盛洺川垂着头,双拳攥紧。他逼着自己不听,但那些话却汹涌而至。
他排斥,抗拒,不同意,他拒绝任何不同。刹那间,全部的负面情绪疯狂席卷了他全身的每处细胞。
他忍的想要发疯。
“如果我知道后面会发生那种事,我宁愿选择晚出道几年。”盛洺川吼着,“我可以跟大部分人一样去试戏。我相信,不管规则有没有错,我都能在规则之内,底线之上,走出自己的一道路来。”
那人目光突然坦然,敛起方才凛冽的尖锐。他说:“你看你又跑题了。我跟你讨论的是,你后不后悔那次出道,而不是你未来会怎么做,你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可以?娱乐圈那么多人,有几个能干干净净的出来?不是说你不能干净,而是该如何去干净。”
盛洺川倏地怔住。
灵魂的拷问:你为什么总觉的自己可以?你真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吗?
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后不后悔那次出道?错过那次机会会不会后悔?出道后那些原本是不是可以避免?
可以避免,不管是规则还是道德,是不是该先选择规则,其次再去考虑道德?别人都可以这样做,我是不是也可以?如果我当初——
不,不是这样的,他不能那样想。
……
回忆像是闪电,瞬间又劈到盛洺川身上,从天灵盖到脚底板,他从里到外,焦了个遍。
那些残碎却血腥的画面仿佛要把他再度撕裂开,他放在桌下的手紧的像是要被逼出血了。
纠结,矛盾;肯定,否认。
哪个都不是他,他什么也不是。
“叮——叮——”
清脆的两声打断了盛洺川。
他充满疲惫而有惶恐眼睛立刻寻着声音望了过去,仿佛垂死之人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
那人拿着一根筷子轻轻敲着盘沿,边敲边说:“你刚才的表情告诉我,你其实不后悔。”
“……”盛洺川瞳孔震荡。
“你原本就是有野心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你并不认为在这个圈子里,通过某种便捷的方式达到成功是一件可耻的。”那人话语赤/裸坦白,直中靶心。“尤其是在经历过那些事后,你还有什么好失去的?你没有,你现在完全可以破罐子破摔,利用你的优势去达成你的目标和抱负。”
这是反讽。
讽刺盛洺川的可怜可笑可悲。
这番话像是一股飓风,八面袭来,揭开了盛洺川身上那点廉价而又可笑的零星遮羞布。
是啊,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是啊,他凭什么就不能那么做?
就在不久前,他确实这样想过。
利用陈漓,利用陈漓对他不知道为什么执着的感情,利用她让自己拿到《屠城》的男二。
可是……
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
他真的想利用她的感情吗?
不是。
他及时把苗头扼杀了。
他还有父母的从小的教导,那些从小就耳读目染的底线原则告诉他——盛洺川,你不可以。
当年他选择来北京是忤逆了父母的。
他的父母原本都是高中老师,从小也算是书香门第熏陶下长大的。父母希望他按部就班的读书,上大学,毕业后考编,然后结婚生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就这样平稳度过一生。
可他想做演员,想体验不同人生。所以当年偷偷艺考,不顾父母反对,终于考到了电影学院。
结果呢?
当年他出事后,他的父母被连累,被辞退。原本该是安享晚年的老两口,如今连退休金都没有,还要天天为他担惊受怕。
这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这些年,他不回家是因为没脸,父母的每次嘘寒问暖于她而言都不是温馨,而是成了最残酷的刑罚。
自他出事后,父母就一改从前反对的态度,总说:“小川啊,失败一次不算什么,坚持下去,总能重头来过。”而这一重来就是十年,十年他碌碌无为,混迹在各种不入流的小网剧里。
六年前,他第一次演网剧。他妈兴奋的给他打点话,说在片尾看到了他的名字。
他忍不住也去找了找,足足等了一分钟,才在演职人员名单的最后找到了自己。
这算是他要的结果吗?
不是,他太失败了。
已过三十而立,却依旧是个废物。
可废物的底线是他的父母,当年在得知真相后,他本能的反应就是不可以,是拒绝,以至于后面偏激出那样的后果。
当年发生的事,他父母不知道,以后更会瞒一辈子。他想事业有成,想成功名就地站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你们儿子出息了。”
但这个成功不是靠那些手段得来的。
冷静下来,盛洺川终于明白,他不敢听那些话是因为害怕,那些话完美命中了他的所有软肋。事实上,他无比感激那次机会,他接触了电影,从此疯狂迷恋上了大银幕上的感觉。但同时,他也痛恨那次机会留给他的那些早已刻入他骨髓的耻辱。
但他不该后悔,他没资格后悔。他想演戏,别人给了他机会,告诉他需要做这些,做那些,一切都明明白白。他有脑能独立思考,明知道做了那些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做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他活该的。
一点没错,他就是自卑自负。他认为自己天生就在被聚光灯环绕,可他在那场交易里,既没坚守自己引以为傲的原则,又在一脚踏入泥潭时,偏执的认为他的成功不该带任何淤泥。
那些话,他从前不敢听更不敢思考,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那可笑的自负实在微小的不自量力。可如今看来,他除了自负,一无所有。
房间里的香然灭了,头顶的散风口突然工作了一瞬,香灰被吹着往旁边的飘了飘,带出一股更浓郁的香气。原来是稻草杆儿,很特别的味道,浓郁的秋天带了夏天的奔放。
对面那人没再说话,他向来擅长点到为止,他总觉得把话点到了,剩下的道理必须要由接受咨询的人自己去想通。生活和命运都是自己的,没人可以帮你释然和决定。
那壶茶彻底凉了,盛洺川抬头,表情已恢复平静。他说:“杜浔,我遇到一个人。”
他说不清当下的想法是正面还是消极,但他此刻脑海中满满都是陈漓。陈漓说的话,陈漓没心没肺的笑声,以及她今天委屈又认真的解释。
“嗯?!”杜浔没想到盛洺川会叫他的名字,更没想到他会跟自己主动提到第三个人,他断定这个人是改变盛洺川近况的人,笑着问:“让你点amaebi的人?”
盛洺川只说:“她是我的经纪人。”
“然后呢?”杜浔觉得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
“……她是那个人。”盛洺川说。
“跟了你四年的那个?”杜浔的声音调子尾端高了高,不知是意外还是果然如此。
盛洺川点头。
“这样啊,那这个小丫头本事儿挺大的。”杜浔想了想,“那你们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盛洺川看着杜浔,“为什么这么问?”
杜浔笑了笑,“你之前不会主动提到她,更不会在提到她时,眼底会这么温柔。”
盛洺川愣住,温柔?
杜浔按按钮,叫来了服务员。
服务进来后,杜浔下巴点了点盛洺川,对服务员说:“给这位先生来一份橙子味道的冰淇淋,谢谢。”服务员:“好的。”
两分钟后,服务员把橙子味道的冰淇淋放到盛洺川面前。
形状都是橙子样式的。
“橙子热情奔放,尝尝?”杜浔笑道:“被你抛弃了多年的橙子,该捡回来了。”
盛洺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