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谭唐从业半生,从未听过如此狂妄无理的要求,气得他差点原地掀桌。
这些年,谭唐声名在外的同时,恶名也不少。虽然恶名只是说他在片场太独断专行,不好合作的。
当今影视圈,导演难做大多是因为在片场分明没有话语权,却要为失败的市场背锅。好导演很多,但不是每个导演都能拍出他想要的东西。
跟谭唐合作过的片方都知道,他在演员、片场,以及后期等这些涉及到影片质量的关键问题上,是要求必须有百分之百话语权的。
吃亏多了,后来这些他就直接要求片方明文写进前期合作合同里。这是跟他合作的前提,也是他到目前为止能部部都是经典的底气。
想在他这里‘走后门’,简直比登天还难。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谭唐板着脸问陈漓。
陈漓心里是虚的,她知道这事儿是逾矩的。
但她不得不说。
“谭导,”她鲜少这么正经的称呼谭唐,平时都老爷子,谭爷爷比较多。“我知道这话对您是种冒犯。这个‘后门’并不是让您直接同意,或是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您可以先见见他。”
谭唐盯着她,脸上没有情绪。
他知道陈漓心眼多,但平时从不走歪门邪道。
他定定神,不免好奇这要开后门的是什么人了。
上好的碧螺春被谭唐喝出了茅台的感觉,一口抿下去,拧眉咧嘴。
陈漓就安静地看着他,没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谭唐快喝茶喝醉了,他冷声问了句:“谁?”
陈漓:“一个男演员。”
“废话,”谭唐拔高声调,“我还不知道是男演员?你给我正经说话,别跟我说废话!”
陈漓被他吼得愣了下,却还是接了句废话:“是个优秀的男演员。”
“”他妈的!
对方无辜眨眨眼,谭唐瞬间又没脾气了。
“你给我赶紧啊,”谭唐命令她,“再不说我要掀桌了。”
“行行行!”陈漓忙装模作样地按住桌子,然后又磨磨唧唧铺垫了一堆虚无缥缈的夸词,看对面谭老爷子要炸了,她终于绕到重点上:“您还记得十年前李旭飞导演执导的《荆轲》么?”
“记得。”
谭唐哼了声,脸色不悦。
何止记得,简直记忆深刻!
那年他的得意之作《秦时春风》,在那届金龙奖上全军覆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甚至最佳男主角都输给这部武侠片《荆轲》。
可那电影跟陈漓什么关系?
陈漓没说话,只是一副‘您明白我啥意思了吧’的表情看着谭唐。
谭唐哪里懂她想的什么,“赶紧说。”
“哎哟,”陈漓嚎了声,“您不是说喜欢演荆轲那个男演员么。”
谭唐彻底懵了,他连那演员是谁都忘了!
陈漓只好提醒:“盛洺川,就那个打败您电影男主角江舟的那个19岁表演天才,盛洺川啊。”
谭唐脸刷的黑了。
死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年,他执导电影《秦时春风》用的是当时最具代表性的男演员江舟。江舟当年在影坛的地位大概就相当于现在的梁朝伟。
颁奖前夕,所有人都认为江舟势在必得,结果却输给了在《荆轲》中第一次演电影的盛洺川。直到现在,这事还是江舟会被时不时拉出来羞辱的黑料,也成了谭唐自认最失败的事。
喜欢?“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喜欢那个演员?”谭唐急眼了,拿扇子戳臭丫头的脑门。
陈漓脑袋自动往扇子磕,“之前在剧组,您不是说他演的不错嘛?”
谭唐手上动作一顿,回忆片刻。
额似乎真有这事儿。
他收回扇子放桌子,端茶抿了口:“那又怎样。”
陈漓见有戏,乘胜追击:“就是希望您给他开个小小的~~‘后门’。”
谭唐听到‘开后门’三个字就烦,也没理清这死丫头到底再卖什么关子,只管歪头不理人。
谭唐最近要跟悄悄传媒合作一部电影,现在四舍五入算是同一阵营的。
他要记得没错,那演员应该十年前就退圈了。而且经纪约好像还是陈漓所在的悄悄传媒的对家公司。这死丫头上赶着让他给对家公司的演员开后门是什么打算?
陈漓看穿他心思似的在旁边来了句“他年后就签约到悄悄了。”
“然后呢?”谭唐问。
“我是他的经纪人。”陈漓如实答。
“”谭唐有点懵,“你不是干宣传的么?”
“转行了呗,”陈漓笑了笑,“拿他练练手。”
谭唐觉得这丫头是闲的没事干了,经纪圈多乱啊,是小姑娘能干的么?
陈漓沉浸在劝说上,自顾说:“他十年没好好拍戏了,《屠城》男二这个角色算是他的复出之作。”
谭唐不语。
“我主要想着那么好的演员,被埋没了多可惜。”陈漓说。“我的意思是——”
“这不能成为我给他开后门的理由。”谭唐冷声打断陈漓的话。
“我知道,我明白。”陈漓说,“所以,我说的这个开后门并不是要您直接用他的意思,只是想让您跟他提前见见,先互相了解下。”
谭唐不明白,“这部电影是你们悄悄传媒投资出品的,前期选角的工作也是你们公司负责的,如果你们觉得他合适,大可先去沟通了解。”
顿了顿,谭唐继续说:“我的办事流程你是知道的,你们把觉得合适的送来给我试镜,我觉得合适就可以直接进组,大可不必走这样一个我提前见见的多余步骤。”
陈漓点头,她早知道谭唐会这么说。
可是她觉得,这个人不一样。
她怕谭唐会对他有偏见。
“这个演员”陈漓犹豫片刻,“身上有您比较忌讳的点。”
谭唐一愣,从自己众多忌讳点中找了那个最忌讳的出来:“喜欢乱搞?”
“不是。”陈漓很快答道。
“那是什么?”谭唐反问。
陈漓顿了片刻,张着嘴巴却没继续说了。
她踌躇着,在心里搜索最合适且也是最温和的形容词。
可博大精深的中华字典里,竟没有一个词能把那些不实的,带有羞辱性的谣言以最平和,最没有伤害的情绪表达出来。陈漓越想越烦,她觉得现在吐出的任何一个字,都是在对那个人的反复羞辱和伤害。
可她必须要说。
有些事,总要再开始才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他当年拿了最佳男主角后,就退圈了。原因未明,但肯定不是他自愿的。当时圈里都在疯传,说他那个奖其实是内定的,说他连出演《荆轲》都是因为攀了高枝,说他是”说到这里她就说不下去了,沉了口气才继续:“还说他退圈是因为被高枝抛弃,被”
陈漓头低得很低,看不出脸上表情是怎样的。但嗓子却哑哑的,谭唐听得出,她不高兴。
认识这几年,陈漓一直都很皮很欠揍,偶尔的正经也不过是把平时的嬉皮笑脸收敛起来,平声平调的说话罢了。这样低沉的陈漓,谭唐倒是第一次见。
“其实六年前他就复出了,但资源不好。”陈漓继续说,“曾经电影出道的人,如今却在各种网剧里跑龙套,演那些在演员表上都要翻好久的角色。就算这样,舆论还是没放过他,说他在片场勾搭女主演,说他试图爬上制片人的床,说他”陈漓说到这里又卡住了,眼睛里突然多了一丝莫名的恨,红血丝弥散在她左眼球的那块淤青周围,有些触目惊心。她头更低了些,声音也更沉了些,说:“他明明是那么干净的演员,却要平白无故地遭受各种莫须有的非议,我不理解。”
最后那句陈漓像是对自己说的,问自己,也问当今混乱的娱乐圈。
凭什么?
谭唐沉默地听完,抿了口茶。
他听明白了,“你想帮他?”
陈漓点头:“嗯。”
“你跟他什么关系?”谭唐直接了当地问:“十年前你只有十二岁吧,为什么会了解那么多?又为什么想帮他?”
“”陈漓愣住了,“我——”
“算了。”谭唐难得会看眼色,小丫头更是难得有一脸为难的时候,他反而不太想知道其中缘由了。可是,“不管你跟他什么关系,这个后门都是不会开的。”
“”
“你今天让我来听《击鼓骂曹》,又跟我讲《三国志》里曹操没杀过吕伯奢,只是想告诉我,看人不能片面,更不能道听途说吧。”谭唐看着陈漓,严肃问她。“你是怕我被网上那些舆论所误导,怕在试镜的时候,我会带着有色眼镜去看盛洺川这个演员,对吧?”
陈漓没说话,但表情出卖了她。
一点错没有,她千方百计的准备这一遭,就是老爷子说的这个意思。她就是怕,怕的要死。她怕盛洺川如果错过这次,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她在赌,赌一种不可能的可能。
“小漓啊,”谭唐突然沉沉地叹了口气,“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不辨是非,随波逐流的人,是吧?”
“不是。”陈漓立刻拒绝。
“瞎说。”谭唐语气还是凶的,但神情却缓和了不少。“你脸上就写着几个字‘谭唐老顽固’。”
“我真没有。”陈漓有些急了,打死她她都不可能有这种想法。
不听她继续解释,谭唐摆手说:“我不问你跟那个演员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小孩儿。虽然不算乖,坏毛病也说不完,但你有自己的原则。可是今天这事儿,你确实让我伤心了,咱们这一老一小也算认识四年多了,怎么我在你那里还那么不可信呢?”
语气只是玩笑话,却狠狠扎了陈漓的心,更结结实实地打了她自以为是的脸。
怎么可能不可信!她就是信了,才谨慎再谨慎的准备了今天。因为她清楚——只有谭唐能帮盛洺川翻身。
所以她必须不顾一切。
可如今看来,好像都乱套了。
这几天,她只顾着忙今天的饭局,只顾着想该怎么说服谈老爷子。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谭老爷子是多有原则,多严谨的一人,怎么可能会答应开后门这种事?
而她又怎么会蠢到跟他老人家开这么口的?
她居然试图让一个坚持了三十多年自己原则的人去破坏自己的规矩和底线,这难道不是一种对他人格的侮辱吗?
陈漓,你可太蠢了!
晚上十点半。
陈漓把谭唐送上车,挥手示意司机出发。
谭唐却在此刻把车窗拉了下来,看着混在大红灯笼阴影里的陈漓,没说话。
陈漓着实没脸见他,只能勉强扯了下嘴皮。
谭唐哪会跟她置气,笑着说:“行了啊,别跟犯了大罪似的,开心点。”
“知道啦。”陈漓冲他笑笑。
“知道就行,”谭唐装严肃,片刻又说:“过年跟小贺去我那里吃饭么?”
陈漓想了想,“贺总估计没时间。”
谭唐想揭穿她,可看她躲避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只说:“行吧,你要是来就提前告诉我,我让你奶奶给你做好吃,她今天以为你要去,还给你留了糖炒栗子呢。”
奶奶是许奶奶,老爷子的老伴儿。
“真的呀,”陈漓眼睛亮了亮,“那您帮我给许奶奶带句新年好。”
“哼,”谭唐看着她,“你自己说去。”
来时还算热闹的广场,此刻已经空无一人,四周寂寥的只能听见寒风在瑟瑟。
陈漓靠在车头,视线追随着那束依旧透亮悠长的照明灯,不知不觉就慌神了。
老爷子临走前跟她说的那番话,似乎还在她耳边打转。
“你今天来找我是你自作主张,还是那个演员要求的?”谭唐问。
“我自作主张的,”陈漓答,“他不知道。”
“那你觉得,如果他知道你这样冒失来找我,他会怎么想呢?”谭唐语重心长,“一个好的演员都希望能靠自己的真本事拿到最适合最棒的角色,那是对他能力的肯定,也是演员最终的追求。不管过去那十年他经历过什么,又遭受过怎样不公的待遇,他都必须有身为演员的坚守。再者说,他遭受了那么多事,依旧还在坚持做演员,那证明他热爱这份事业,那他就更不会希望他热爱的事业被染上任何污点。你想帮他是好心,但也要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那一刻,陈漓的大脑就像是被一根钢钉穿了过去,瞬间清醒。
他所热爱的,所坚持的,从来都只是那份对表演的纯粹。不管是十年前,还是现在,他就像老爷子说的,十年如一日,只想靠自己的实力,真真正正地站在聚光灯下。
那才是他啊。
那个闪闪发亮,永不妥协的他。
枯叶被风卷着擦过羽绒服,陈漓吸了吸鼻子,把自己从后悔的情绪中拉了回来。
她突然很想跟那人说说话,讲讲今天这些蠢事。于是掏出手机,输入号码,打了过去。
电话嘟嘟了两分钟,无人接听。
她坚持不懈又打了几次,直到听到自己被拉进黑名单的语音提醒,才肯罢休。
“你是不是觉得我是骚扰狂,变态啊?”陈漓对着手机对自己此刻的行为做出了极为中肯的评价,转瞬抬起丝毫不知悔改地脸,对着空旷的远处喊了句“不管,反正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声音在空旷夜里回荡了几圈,混着寒风莫名多出一些萧瑟和悲壮来。她被自己感动了,装模作样了抹了把眼泪。
当她要回身上车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句回应:“如来佛祖放过我!”
陈漓噗地笑出声,喊了回去:“这次放过你了,回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