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农历春节前夕,北京到处张灯结彩,喜庆氛围十分到位。
晚上七点半,平时这个时间点的京城梨园大戏楼,停车场从来都是人满为患,此刻却空了一大片。
年关了,人人都在离开北京。这会儿还出来的,不是太闲,就是忙得根本腾不出功夫过年的。
很不幸,陈漓就属于后者。
她熟练地倒车入库,拔出钥匙,抬头就被远处的一束照明灯晃到了眼。
前面小广场上几个孩子正嬉闹着追赶那束光。等光束打在他们身上,就看几个小家伙纷纷做出奥特曼释放光波的姿势,对着人群横扫一片,有配合的家长还会做出被打败躺倒的样子,一副喜乐温馨的场景。
陈漓坐在车里,依稀能听到他们给自己配的‘突突突’音效。
她下车看了会儿,拿出手机把这幅场景拍了下来。
照片里的悠长白光被春节的嫣红染了色,有些缤纷混在里面,似乎连带孩子们射出的无形光波也变得灵动起来。
她靠在车头,仔细把照片每个细节都看了一遍。然后点开置顶的唯一联系人,把那张照片发了过去,并附文字:你相信光吗?
等了几分钟,手机如约未响。
聊天界面往上滑动,加好友以来的半个月,只有她的自言自语,对方甚至连一个“哦”字都没回过。
这次依旧没等到答复,她脸上却没有丝毫失望,反而笑着自言自语了句“这不是傻问题么,你肯定相信光啊。”
京城梨园大戏楼是北京最大的传统戏楼,被誉为中国的“红磨坊”。不仅能看戏,还能品尝到最正宗的传统京菜和老北京小吃。上下三楼,各处装修都是古色古香,别具风味的。
门童打扮成孙悟空的样子,举起塑料质地的金箍棒在空中画了个圈圈,然后落在走到门口的陈漓面前,京剧腔调道:“这位娘子可有预——约——呀——”
陈漓被逗笑了,饶有兴致地听他把又长又绕的调子唱完才说:“报告猴哥,定了西厢记。”
门童一听厢房名字就知是贵客,单脚点地,在原地跳了一圈,然后“呛呛cei”地往门里一指,中气十足喊了一句:“来嘞来嘞,西厢记贵客一位来嘞喂~”
他话音未落,里面就走出一个穿了一身红色袍子的女服务员。
“陈小姐,”女服务员微微弓着后背,“西厢记已经帮您预备好了,您这边请。”
陈漓冲她点头,又冲门童竖起拇指,夸了句:“猴哥唱的好!”
门童脸上厚重的脂粉下看不出神情,但从高扬着调子喊得那句“谢谢您嘞”,能听出——被夸得心花怒放了。
一楼都是散客,距离好戏开场还有半小时,这会儿却已经基本满座了。
今天要唱的这出是京剧老生传统剧目《击鼓骂曹》,取材于《三国演义》第23回“弥正平裸衣骂操”。
要登台献嗓的这位是京剧元老级人物,是一众京剧迷中“偶像”级人物。当然,用“偶像”一词形容属实是侮辱老先生了。京剧是艺术,是国之瑰宝,不是娱乐圈那些唱跳爱豆与之媲美的。
然而今天,陈漓却要利用这瑰宝求个人情了。
“陈小姐,”服务员把陈漓带进‘西厢记’,“就是这儿了。”
“谢谢。”陈漓往包厢里面走了两步,“这就是位置最好的包厢是吧。”
“是的。”服务员应道。
陈漓点头,心觉果然一分钱一份货,视野确实好。
她把手里的纸袋子递给服务员:“姐姐,我带了茶和酒水,我想等下茶水和跟客人一起到,能行不?”
她明明是客套询问的语气,不知怎的,服务员却听出了命令的意思,忙笑着接话:“当然可以。”
“谢谢姐姐,”陈漓说,“这个酒不一定用得上,之前点的那些饭菜也都先帮我备着,有需要我再告诉您,哦对,麻烦点心帮我换成木糖醇的。”
服务员一一记下了。
距好戏开场还有十分钟,陈漓等的人姗姗来迟了。
人到时,她正蹲在门口的台阶上看门童表演‘棒打白骨精’。
小伙子的扮相虽不如台上那些精致,但举手投足间却颇有自信放光芒,天下无敌我最强的气势。
陈漓很捧场鼓掌:“好!唱得好!”
“好家伙,已经听起来了啊。”一个老大爷强调的声音突然响起,陈漓抬头就瞅见对方正一脸慈祥的盯着门童。单手撸着自己那绺白胡须,看起来心情不错。
陈漓跳下台阶,挽上老人的胳膊,“您来了啊。”
“可不么,”老人低眉不喜不怒地看着她,“差点儿迷路呢。”
“那您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
老人一瞪眼,“你还先倒打一耙了哦,不是有人说要出来接我么。”
陈漓是出来接了,只是被孙猴子给逗的忘记了时间。
她笑嘻嘻地瞅瞅旁边的门童,“大师兄搁这儿呢,不敢瞎耍猪扒啊。”
门童眼够尖的,像是认出这老人是谁了,瞬间局促起来。
陈漓冲门童“嘿”了声,“小悟空,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电影导演谭唐。你要是哪天想拍戏了,记得找谭导哦。”
谭、谭唐啊!?门童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那个拍了三十年电影,代表作能铺满半条长安街、国内外奖项拿到手软的电影导演谭唐?
新闻里说谭导是个性情古怪的偏执老头儿,可跟前儿这个怎么看怎么慈眉善目啊!
门童直接傻了,他觉得自己在做梦。脑子跟生锈了似的,链条咔擦咔擦的在原地卡顿。
谭唐抬手敲陈漓的脑袋:“低调点。”
陈漓不知疼,依旧嬉皮笑脸:“我这叫随时随地帮您挖掘未来之星。”
谭唐哼了声,“未来之星就留给贺祁年那小子吧。”
陈漓不想接他这句跑偏的话茬,就把自己没正行的推荐也点到为止了。
临走前,她把自己名片递给了门童,说了句“有想法找我哦”就挽着谭唐进门去了。
小门童的花猴脸还在懵圈中,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间接跟传闻中的谭导对话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双手捏起那张名片,喃喃念道:“悄悄传媒宣传经理,陈漓。”
“陈漓,陈漓”咋觉得有点耳熟呢?
啊!门童‘金箍棒’向天一指:“八卦新闻里的那个陈漓么!”
“今天唱《击鼓骂曹》?”进了‘西厢记’,谭唐看着今日曲目单问送茶水进来的服务员。
这个曲目好久没人唱过了,主要现在出来的老生都不行,底蕴不足。
服务员认出问话这人是谁,却本着良好的职业操守把他当成普通贵宾,把斟好的茶杯放到谭唐面前:“是的,是刘春西老先生亲自登台。”
谭唐瞬间眼睛一亮,“刘老先生?”
“是的,”服务员没想到他不知道,解释说:“还是陈小姐亲自请的呢。”
谭唐一听这话立刻放下茶杯,看神仙似的看着陈漓。
陈漓坐在椅子上,摆弄着桌上的陶瓷茶杯,看谭老爷子看向自己,立刻没正行地冲对方挑挑眉,十分大言不惭道:“不客气不客气啊,这就是小事一桩!”
谭唐和服务员瞬间愣住了。
这傻孩子,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口出狂言吧?谭唐想。
刘春西是谁?那可是国宝级的京剧大家。最重要的是——老先生已经封嗓好几年了。
想让这样的大人物重新出山,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办到的,却被她说的如此轻而易举。
就算服务员的职业素养再强,脸上的惊讶都控制不住了。她放茶点的间隙,余光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位看着面前这个年纪不大,却一副万事掌握的女生,心里盲猜了无数个她能天上入地的牛逼身份。
谭唐瞅着陈漓,心里清楚——小丫头今天布这么大阵仗,一准没好事儿。
可对方却没事儿人似的,只管不顾形象地把茶水喝得吸溜响,愣是不接他眼神质问这茬。
“说吧,是不是有事儿求我?”谭唐忍不住了。
他认识陈漓四年,太知道这臭丫头绝不会无事献殷勤。
陈漓被看穿也是面不改色,装晕:“过年了嘛,请您吃个饭,听个戏。”
“吃个饭用得着把刘老爷子都请出来?”谭唐不信。
“大家配大家,”陈漓给谭唐斟茶,“这叫——哦《凤还巢》。”
“去你的,”谭唐凶她,“不懂别瞎说。《凤还巢》讲的是天赐良缘,人家是——哎你又把我绕进去了!你看看你这死丫头,整天没正经,就喜欢口头上占便宜。”
陈漓敷衍地嘻嘻两声,听到楼下传来开场前的播报声,立刻跳起来,趴到栏杆上往下望。
舞台上已经把景布好了。
老人家的唠叨教育被打断,脸色拧了拧,心道这不听话的死孩子。
可眼睛还是忍不住盯着小丫头的消瘦的背影看。莫名的,心里那股子爱幼的心又泛滥了。哎,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却整天都要算计心眼,真的不累么?
陈漓趴过去不是贪看热闹,就是不想继续听他唠叨了。她可太知道谭老爷子偏执别扭的外表下是一颗多么慈悲为怀的滚烫真心了。
大过年的,她可不想再被说教几个小时。
敲锣打鼓从耳边响起,好戏开场。
《击鼓骂曹》讲的是三国里名士祢衡被推荐给曹操,故意不对曹操行礼,以此来考验曹操是否礼贤下士,却被曹操训斥后,反讽曹操独断专行、霸道无理的故事。
刘春西老先生已经年过七十,依旧中气十足,字正腔圆间一唱三叹,余妙绕梁。
陈漓是真不懂,却被抑扬顿挫的京剧强调深深感染,沉浸其中。
一曲作罢,她脑海中居然出现了祢衡怒骂曹操时“咿咿呀呀”怒不可遏的画面。她分明是闭着眼睛听完的,画面却格外清晰。
这大概就是国粹的魅力。
等她睁开眼,就看对面的谭老爷子不知道何时拿出了一把扇子,正循着嘴里哼出的调子,在空气中挥舞比划着,白胡子还跟着节奏晃动了几下。
“听懂了么?”谭唐注意到陈漓的视线问她。
陈漓很诚实:“没有。”
谭唐完全不意外,“糟蹋好东西。”
陈漓喝了口茶,看舞台的方向,半晌才问:“为什么曹操是白脸?”
“京剧里白脸都不是好人,曹操的白脸是因为他是凶险刁滑、善埋心机的人。”
“所以曹操是坏人咯?”陈漓问。
曹操是不是坏人不清楚,但在《三国演义》里绝对不是好人。
谭唐手上扇子一顿,一副‘这是什么蠢问题的表情’。
陈漓并不觉得自己蠢:“您也觉得曹操是坏人?”
“”谭唐突然想撬开这死丫头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什么构造。“难道不是吗?”
“是吗?”陈漓认真问。
“”
谭唐原本是坚定的,当下却被她冷不丁的严肃一问,却给问到了。
陈漓又说:“曹操最被后人不耻的一句话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是出自罗贯中老师的《三国演义》,是讲曹操逃出洛阳,却杀了收留他的吕伯奢。可是,”顿了两秒,“陈寿的《三国志》中可没讲过曹操去过吕伯奢家,那又何来要负天下人呢?”
谭唐觉得陈漓说的不无道理,但曹操是不是坏人就像人看哈姆雷特,允许不同,也可以独自理解。
可谭唐是老《三国》迷,他心里的印象有些固化了,平时又听陈漓不正经的发言太多,此刻也就只当她在信口胡扯,懒得继续理会。
陈漓敲了两下桌子,结论道:“或许曹操并不是坏人。”
谭唐一怔,反问:“那他是什么人?”
谭唐起了兴致,陈漓却态度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吊儿郎当起来。“他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呀。”还颇有原则的补了句:“不知人全貌,不予评是否。”
“”谭唐瞬间感觉自己被耍了。他抓起扇子在她脑袋上就是一砸,“臭丫头你又耍我!”
陈漓捂着头,“哎呦啊哟”了半天:“我哪儿敢耍您啊,我这是学术交流!”
“狗屁的学术交流,”谭唐猛灌了两杯茶,压了压快要暴走的怒气。
饶了半天,还没绕到主题!
谭唐很清楚,小丫头越是弯弯绕绕,就说明她铺垫的事情越大。这是她惯有的套路——讲大事前就一定要把你的好奇点钓到最高点,到时候她再风轻云淡那么随口一说。等那会儿,就算她说她明儿要上月球养布偶猫,你都觉得那事儿根本不算夸张了。
谭唐从前在剧组没少被她这么忽悠。被忽悠的次数多了,他也有有防备心了,但每次却还是逃不逃被套路的结果。
与其跟她绕弯子,不如来个痛快。
他凶道:“有事儿就说,你再废话,我保证你就算说出来,我也考虑都不带考虑的!”
陈漓耳朵听明白了,脸上却装糊涂:“我说不说您都不会考虑的!”
谭唐瞬间被她气得血压飙升,举起扇子又要打,结果看小孩子脸蛋都红了,又忍了回去。缓了好一会儿,才命令道:“你先说!”
陈漓把一头被抓毛的头发理顺,她悠哉哉地看了谭唐几眼,见对方怒气值还没到极点,多余问了句“真能说啊?”
谭唐举起扇子,话都不想说了。
陈漓忙嬉皮笑脸地按住他抬起的手,“说说说”。然后上下两瓣小嘴轻轻开阖,大逆不道:“我想让您给一人开个后门。”
别扇子了,直接从二楼踹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