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叶绮婷望向程幼宜,看着她面上真诚而旺盛的求知欲,微笑起来。
伸手拍到她的盆骨:“是这里。”然后将双手搭到她的肩膀上,凑过去眉眼微微上挑:“从现在开始锻炼,将来生了小孩,身体不至于有太严重的后遗症。”
程幼宜的母亲去世早,跟着父兄长大,从没人同她讲过生孩子会对母体带去怎样的伤害,于是她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事也许是上大号的困难版。当下听到后遗二字,便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妯娌俩放慢脚步走在园中,叶绮婷想起生孩子时的痛苦,仍然心有余悸:“助产士说妹妹头有点大,生完她,我那里缝了三针。”
程幼宜立时觉得下身一凉,惊道:“很痛,做母亲真是辛苦。”
“这跟生完以后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叶绮婷挽着她的手臂走到长椅旁坐下,感慨道:“没出月子时来恶露,整天都裹着。那时没察觉,后来娘家来人陪我聊天才知道,有的人生完后,每次大笑都会小便失禁。”
沉默地听着叶绮婷讲到女性生养对身体带来的种种危害,心里顿时对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报以最崇高的敬意,同时也对自己要不要生这件事感到怀疑。
约莫过了几分钟,她忽然问道:“就不能不生吗?”
叶绮婷一怔,叹一口气:“你我命好,生在父母开明的家庭,可是你要知道,我们生活的地方存在许多陋习,其中一条便是女人不能做自己的主。”
“女人不能决定自己是否受教育,不能决定自己是否嫁人,不能决定自己是否生育。”程幼宜说到此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就连我嫁给则韫,一开始也是我哥哥做的主。”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渐渐陷入思考。
“至少你的父亲兄长真心为着你好,至少你和三叔真心相爱。”叶绮婷将头靠在她清瘦的肩膀上去:“我们身边有许多姑娘,她们的命运从不由己。”
远处走过一个身形清瘦的小姑娘,一身灰蓝色的使女打扮,琦婷抬手指着她的方向:“你看她,青春可人,还是该上学的年纪。但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准哪一天就被卖去给家里不争气的哥哥或者弟弟换钱了。”
程幼宜顺着看过去,很是为刚才的谈话惋惜:“难道我们不能做什么改变现状吗?”
“太难了。”琦婷脑子里想到从前的自己,似乎有些放空:“从某种角度来说,坚持本心,不被所处环境改变,也是一种温和的对抗方式。”
程幼宜低低应一声,思绪已然飘远。曾几何时,她解决问题的方式也与程玉一致,原本就不温吞正直的品性被压抑久了,等到自己手握权柄,能够释放心底长久以来豢养的小兽时,便变本加厉地呈现在世人眼前。
从前,她帮家里做脏事,对待敌人从最初的不忍变为打打杀杀。对待厉东瀛的事情也如此,本就有更合理合法的方式去解决,自己却非要暗杀,差点害了林汀。
她想她是被大环境影响的一个,好在身旁有程玉,有则韫,能在她犯倔时把她拉回来。
想到此处,她决定放下心中所有不甘,踏踏实实接下许唯需要自己接手的事情,以最为正大光明的方式,向厉东瀛宣战。
所谓地下情报交易所并非处于地下,而是位于外滩的一处改良番菜馆中,程幼宜做学生时常来此处吃饭,那时只觉得这店里的客人都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丝毫没察觉出原来是在买卖情报,因此深恨自己愚钝,否则也不至于被厉东瀛玩弄于股掌之中。
知道此处的底细以后,程幼宜再去时心里就多出几分敬畏,那会儿看着形迹可疑的人,这回望象她时,她就凭空从人眼神当中读出几分戒备。
与程幼宜不同的是,许则韫好奇和学习心态非常之重,并且也明白自己今天来的任务——花钱。
由于财大气粗的缘故,他走起路来腰板挺直极有气势,程幼宜走在一旁,倒显得底气不足。
夫妇二人坐到许唯长期包下的位置,许则韫很是利落地点好吃食,边吃边等人。
来时,他们同远在香港的许唯通过电话,问清楚一应细节后,做了十足的准备才敢来。
窗外人来人往,餐厅内的客人又都低声交谈,程幼宜不住地抬手看表,嘟囔着这李笑棠是不是记错时间了。
一转眼已是下午四点,周围的人都走得七七八八了,许则韫由于包袱不重,细嚼慢咽地吃,此时已是吃不下了,厕所也跑了好几趟。看程幼宜焦急的样子,试探着说:“这人怕是不来了,要不我们再约时间?”
程幼宜失望至极,由于长时间的等待,显然有些精神困倦,抬手捂着嘴巴打个哈欠,起身抻了抻裙子:“行吧。”她将桌上的包挽在小臂上,低头去翻里面的东西,心说这人爽约真是讨厌。
刚走两步,一位身着深灰棉布长袍的眼镜先生便推门而入。许则韫对其上下打量一番,俯身对程幼宜耳语:“是不是他?”
说话间那人朝二人的方向走来,用夹生的中文问道:“程小姐?”
程幼宜觉着这人眼熟,先前光看照片没认出来,原来被囚禁在日本大使馆时吃饭常见着他,似乎是大使照应横山姐弟的秘书。这下心里有了底,下意识攥紧许则韫的手,抬眼瞧了瞧他,笑道:“是我,您就是笑棠先生?”
李笑棠含着笑意打量完一边的许则韫,心想那场婚礼办得风光,倒是比厉东瀛的手笔大些。于是也很讲礼节地同许则韫打了招呼。
寒暄着走到新收拾过的角落位置坐下,三人简单点了两个小菜,一瓶日本清酒,就此坐下来。
对于程幼宜被囚禁在日本使馆之事,许则韫是在救她以后才知道的,因此对那段过往有着探索心理,但碍于怕再提起会伤害到她,便把所有好奇都藏在了心里。
这厢见到事件中的见证者,心就有些蠢蠢欲动了。
李笑棠是日本使馆中少有的亲中派,性格也较为正直,野心不大,只想在政府谋个差事,多赚点钱去欧洲养老。对于程幼宜的事情,他当时虽然看不过眼,却也有心无力。
极少有人知道,厉东瀛早年就已投靠日本,算是日方安插在国民政府中的间谍,扳倒程家步步高升在原来的计划之外。由于他出众的工作能力,得到上级亲睐,使馆上下不得不对他言听计从,因此还特意派遣大使的亲信去帮他做事。
原先和许唯交易时,李笑棠发觉他不能做许家的主,因此卖到他手中的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证据,只有使用得当才能对厉东瀛造成影响。
但今日不一样,他知道来的人是许则韫和程幼宜,这二人一个能做钱的主,一个和厉东瀛有血海深仇。将情报卖给他们,大赚一笔不说,还能拔掉厉东瀛这颗扎在自己心里的钉子。
没有任何遮掩,李笑棠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沓东西,一手按住:“鄙人清楚二位和厉先生的瓜葛,这些东西虽然不足以将其一击致命,但却能在他上军事法庭后给其致命一击。”
程幼宜一听这话,几乎心神激荡,立时想要伸手去拿,但克制住,二人眼神对上,她单是问:“我有一事不明,先生可否为我解惑?”
“请讲。”
想到李笑棠是日本人的事实,程幼宜想不出他出卖厉东瀛的理由,于是看着他的双眼微笑:“厉东瀛虽是中国人,但你们同为日本办事,先生为什么要害他?”她顿了顿,嘴角愈发上扬:“他做他的间谍,你做你的外交,他没有妨碍你吧。”
许则韫在一边充当饭桶的角色,眨巴着大眼睛盯住李笑棠,誓要把他的所有动静记下来。同时暗暗在心里夸奖程幼宜,做事愈发心细了。其实在知道许唯和此人相熟的情况下,若是只有他单枪匹马来,他就不会问得这样细,只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完事。
李笑棠不大了解许则韫的为人,一向把他当作林汀钟蜀珩之流的纨绔,因此丝毫不给他眼神,单是盯住程幼宜:“我从而立就做这驻外新闻官,如今已过不惑之年,还是新闻官,不上不下十几年,为国尽忠的心早就死了一半。再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许先生要买我的东西,多少价给不起?”
说到此处,他第一次给了许则韫一个眼神,许则韫腹诽道,原来我就是个钱袋子啊。
“厉东瀛这样的间谍,你们安插了不少吧?”
李笑棠伸手比出一个五。
“这么多?”
“这么多!”
两个人异口同声但又截然不同的表情和语气逗笑了李笑棠:“我是说这三件东西,这个数。”
许则韫商人本性上头:“那也要我们先看看不是?”
李笑棠把东西推到他们面前:“二位先过过眼,看看值不值这个数。”
“等等。”程幼宜一把按住许则韫的手:“先搞清楚,您的计量单位是什么?”
李笑棠开怀一笑:“金条。”
许则韫翻着文件寒声道:“能接受。”接着拿出文件中末尾夹着的照片:“这是什么?”
这是一张大型合照,众人穿着和服站了三排,男男女女有二十一人之多。
程幼宜凑过去,将头靠在许则韫手臂上,用手指一一指着照片上的人,依稀认得有几个人都曾在日本大使馆中见过:“这是大使木户重光,横山有纪,中间这个很眼熟,但”
许则韫看得奇怪:“那个叫横山信玄的为什么不在这上面?”
李笑棠端起酒杯抿一口:“他不够格。”
“那怎么他姐姐又在?”
程幼宜抬眼看着许则韫天真的样子,笑道:“她可是特务一把手。”接着把照片递到李笑棠面前:“这个人我见过,但是想不起来了。”
许则韫随口说道:“这女人挺厉害,是不是他在林汀回国的船上刺杀?”
李笑棠不接茬,单是接过照片瞥一眼上面正中间的年轻男人:“这是天皇的弟弟。”接着将照片一翻,在每个人像的背后都写有各自的名字:“程小姐买了回家自己看吧。”
许则韫不死心,又说:“不回答就是认了。”
李笑棠点点头:“认了又怎样,林汀也不能报仇,是吧?”
“好了好了。”程幼宜心急买下情报回家和哥哥商量,心思已经飘远,草草翻阅另外两份文件后,示意许则韫付款,拿着东西直奔程玉的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