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车开到厉府门前,程玉打开车门:“请。”
厉东瀛手里撰着一截他的衬衫下摆,心就像被掏空一般,风从里面呼啸而过。他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被找到破绽,所以竭力克制着自己泛红的眼。
“下去。”
厉东瀛被请下车,站在车门前,声音有些微微发抖:“小玉”他想说对不起,却感觉此刻说出来很有认罪伏法的意思,最后只能是站在原地,犹如石化一般。
程玉靠在座椅上微合着眼,由于满心厌恶而懒得看他,只说:“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便示意司机驱车离开。
汽车驶过拐角后消失在厉东瀛的视线之中,绷了许久,他终于泄气,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孙秘书疑心程玉对他不利,一直开车跟在他们后面,这厢看到厉东瀛的惨状,立刻停下车跑过去将他扶起:“主任,你怎么了?”
厉东瀛的心像被千万根针同时扎着,额头和嘴边渗出点点细汗,他有话说不出,单是用力撰着手里的布料,最终捂着脸痛哭起来。
这一幕看在孙秘书眼里,简直有点“大姑娘”的意味,然而他只能腹诽,接着招呼人来把厉东瀛给扶进门去。
车稳稳当当地行驶到家门口,程玉推门进去,看到门口的地毯上印着一大一小两对脚印,便对着楼上吼道:“给我下来!”而后坐到沙发上去等着。
自程玉送厉东瀛回去后,程幼宜就憋着一口气冲回家里想要找他理论。许则韫害怕他俩吵起来,是故一路跟着回来,一边安抚程幼宜一边想怎么化解他俩的矛盾。
将头上的钗子一扯,程幼宜披头散发地冲下楼去,听脚步声就知道她是气急了。
许则韫追着喊:“慢点!”
程玉环抱双臂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看程幼宜下来,刚要开口,便被她质问:“你为什么又救他!为什么!”
她带着哭腔,几近崩溃:“他的命比爸爸的命还重要吗?”
许则韫追下楼去,把蹲在地上的程幼宜扶起来,坐到沙发上,让她靠着自己,同时心里跳得厉害,不敢直视程玉。
程玉见她哭得伤心,也不好再严厉,放下手臂轻声安抚:“不是他比爸爸重要,是我们要用正确的,不被人诟病的方法去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许则韫垂着头耐心地替程幼宜擦眼泪,而后用很愧疚的声音对程玉说道:“对不起,是我一直纵着她。”
“则韫,大哥知道你宠着她,爱着她,可是今天你们知道有多危险吗?”程玉挪了位置,离他们更近一些:“那是日本人的地盘,有宪兵有特务,还有厉东瀛的手下,新亚酒楼里外都是他们的人,她开了枪,你们谁也别想跑,我说了许多次,咱们自己的事,不能扯别人进去,你们以为有林家在背后,林汀就会没事吗?太天真了!”
听到此处,程幼宜忽然不再纠结于先前的事,眼泪也打住了,抬起头专心致志地盯着程玉:“什么意思?”似乎嗅到八卦的味道。
程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瞒着你们了,自从日租界戒严,我就去了你说的那个地下情报交易中心,认识一个在日本使馆工作的日本人,从他那里,我买到两个情报,一张厉东瀛和日本人的照片,另一个是林府上三叔和日本人暗中往来的证据。”
“三叔?”许则韫很是迟疑地嘟囔一声:“严昭的父亲?”
“是,林督理的管家。”
程幼宜听得很是困惑,片刻后反应过来:“日本人拉拢林督理不成,变成拉拢管家?”
程玉点点头:“谁都知道林督理要下野,林家需要继承人,林汀是正妻嫡出,可是他不懂事也不听话,在处理事务上更是没有经验;林思渡是庶长子,为人果敢狠辣,还亲日,三叔提前认主也不无可能。”
“这就意味着,其实我们刺杀厉东瀛后,最危险的人反而是林汀?”
程幼宜的神色渐渐紧张起来,瞳孔都放大不少,说起话来有些结巴:“我差点害了我的好朋友。”
“没错。我三令五申叫你们不要把他拖下水,因为这是他的家事,我没法说。”程玉说完,对上程幼宜的泛着泪光的眼睛:“妹妹,我不是为了厉东瀛,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害你的朋友。”
对于一个被最好的朋友背叛的人,程幼宜相信这是出自真心,然而知道如此内幕以后,她和许则韫对视一眼,纷纷在心里盘算如何才能巧妙委婉地提示林汀。
在他们的认知里,林汀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并不具备和林思渡争夺继承权的能力。
成功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后,三人又讨论了一番对付厉东瀛的事,不得不说,程玉在取证这方面异常顺利,几天已经做了程幼宜他们几个月没做到的事。
在刺杀风波过去后几天,许则韫和程幼宜便去拍了几组风格各异的婚纱照,后登记结婚,登报公开。
报纸发行当天,厉东瀛派人送来一份贺礼,是他软禁程幼宜时,许诺过的‘更好的珠宝’,乃是一颗绿色沙弗莱石镶钻戒指,不可知其价格,乃是孤品。
由于许家亲长都在广州,所以依着许则韫的意思,办了一场户外婚礼,地点在苏州,宾客很少,只有程家在南京的族老和他们的一众好友,众人收到请柬便收拾妥帖准备赴宴。
婚礼当天,为了呼应婚纱,程幼宜化了白开水一般的妆,脸上干净得像粉雕玉琢过的陶瓷娃娃一般,头发轻轻挽起,用一块蕾丝镶边的白纱束在身后,穿一身及至脚踝的白旗袍,裙边点缀流苏,配一双白色小羊皮高跟鞋,一改从前,瞧着很是素净文雅。
到了接亲时间,程玉和几位程家的族亲兄弟作为娘家人拦在门前,非要许则韫和他的伴郎团回答问题才能放行。
屋后萦绕着翠绿的小河,流水潺潺,时不时传来不规律的捣衣声,程幼宜站在窗边,陆虞和孔亦如作为伴娘护在一旁,细细打量着她,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打在她的身上,为她渡上一层绒绒的金光,新娘抱着捧花,凭栏眺望,像一副油画。
孔亦如躲到门后,听到屋外的喧闹,笑着招手:“陆姐姐、程姐姐,你快来听,他们在刁难新郎官!”
陆虞笑着走去,也竖起耳朵听,只听到程玉说:“我们一人说一句诗,你们回答出处如何?”
许则韫和林汀在国外待得长久,对于中国诗词的储备量少得可怜,两个人互相对望一眼,均面露难色,那便只有钟蜀珩能担此大任,于是把他推到前头,三个人你望我我望你,只能傻子似的点头。
“那我先来。”程玉首当其冲,望着许则韫恳求的目光,忽然说道:“吾爱吾爱玫瑰红,六月初开韵晓风。”
许则韫听完上半句,立刻抢答:“《aroserosered》!”
听他说完,程玉心满意得地走到一边听他们继续拦门,这时孔武在远处看着,觉得程玉一定是拿了许则韫什么好处,才给他放水。
后面的族兄可就没程玉那么好心了,一个出题“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另一个是“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身为半个洋人的陆虞也听不懂,觉得这太生僻了些,孔亦如听得起劲:“这第一首是俞彦的《折花枝》,第二首是《蔓草》。”她说完后脸上带着淡淡的得意,像在说,姐姐,你看我厉害吧!
由于三位先生诗词储备不佳,这一轮始终过不了,最后只好使出林汀的损招,外面又闹腾了一会儿,许则韫终于过关,冲到屋内一把抱起程幼宜,坐上乌篷船,一摇一晃地,缓缓驶到独墅湖边。
二人端正地坐在船舱内,程幼宜心里不知是一种什么感受,单是静静打量着眼前的许则韫,他的打扮与平时极其相似,穿一身黑色哔叽西装,胸前插着一朵小花,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看起来特别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程幼宜也说不上来,他们注视着彼此,程幼宜觉得奇怪又滑稽,不到一弹指的功夫两个人就大笑起来,然后她忽然静下来,问道:“你爱我吗?”
许则韫默了半晌,笃定地说:“爱。”
“什么时候开始爱的?”
“你的日记。”
“那我从厉东瀛那里回来的时候你还爱我吗?”
许则韫不假思索地回答:“更加爱了。”
“为什么?”
他垂下头,温柔而怜惜的目光对上程幼宜的双眼:“我想用余生陪伴你,保护你,让你有做自己的自由。”
程幼宜心中百感交集,而后静下来,如此相互凝视着,似乎时间也静止起来。
其实从日记以后,许则韫便常常忍不住要看她,先是着迷于她的好看和活力,后来又着迷于这个美好的生命现在属于自己。而在曾经的凝视当中,她每每察觉,就会调侃道:“你好奇怪,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许则韫依然沉默地注视着她,渐渐地,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豆大的眼泪流了出来,开闸似的,止也止不住。
他看着她,无声地哭着,他不知道那一刻的她在想什么,但他的爱和决心都蕴藏在眼泪中。
他伸出手,紧紧地拥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