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水面浮起程幼宜的衣服,夜色之中也看不清楚,横山信玄想要吩咐手下去追,却见程幼宜已经游出老远。一群人只好对着水面打枪,看着她游去对岸。
这条河并不宽,也不如何深,横山信玄扶着小腿嘶了一声,很是愤怒地用日语吼道:“立刻告诉东瀛先生,程幼宜跳河逃了。”
刚下水时,程幼宜冻得浑身僵直,但也许是适应了水里的温度加上求生的意志,她硬是撑着游过一半水程。这时虽然身后没有追兵,但她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单是微微仰着头向江面张望,周围不远处有几艘乌篷船,船舱当中都闪着微光,看样子最近的一艘只需要游上十来分钟。
一阵夜风吹来,程幼宜嘴唇冻得发紫,上下牙齿打起架来,嗑得直响。她已经预感到自己的体力坚持不了多久,但还是顺着水流向下游的船半游半漂过去,以此节省体力,却因身体实在难以抵抗这样的寒冷,而半途昏过去。
待醒来之时,程幼宜正躺在一间日式装潢的房间当中。环顾四周,这里面积不大,内里窗明几净,铺着浅黄色原木地板,床旁有一张波西米亚风地毯,房门是较为典型的纸糊推拉门,说是纸糊,其实是磨砂玻璃。
这个地方太陌生了,程幼宜记得自己从来没来过,当时在江里冻昏过去,也不知道是被谁给救到这么个奇怪的地方。程幼宜揉揉太阳穴,起身下床,摸摸脖子上的挂坠,见戒指还在,这才放心。
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抬眼一看,头上有一株枝蔓错杂的腊梅,偶尔有幽幽的梅香飘来。将头垂下,眼中是一处小庭院,院内种有一棵硕大的樱花树,枝干粗得非要一个成年男子来才能抱完。
若不是被日本人追杀,自己也不至于跳江,于是程幼宜由樱花联想到日本大使馆中那棵非常著名的垂樱,定睛一看,楼下那株正是垂樱!
莫非自己正身处于日本大使馆中?程幼宜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当即关上窗户跑到榻榻米上坐下,望着床对面的衣柜发呆——想要出去,非得装做日本人,还要化个非常浓厚的妆,看不出本来的样子才行。
起身去衣柜和梳妆台前一阵翻找,却发现除了几身和服和擦脸的东西以外,几乎没有别的工具能够帮助自己逃跑。正在愁眉不展之际,门外传来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因为程幼宜不懂日语,所以不明白他们在讲什么,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好先躺回床上装睡。
一个穿哔叽西装的男人进入房间,在榻榻米上坐下,望向程幼宜的脸,握住她的手,用大拇指在她手背上揉了揉,略带笑意:“醒了为什么装睡?”
程幼宜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分辨出说话人是厉东瀛。原本该是一个师兄妹相聚的喜庆场面,这时她却想起小蓉全家的遭遇,一时拿不出主意该睡该醒。
厉东瀛见她没有反应,松开手,变了一个声调:“小丫头,再不睁开眼睛我就呵你痒痒。”
“一、二”
话音未落,程幼宜识趣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映入眼中的是厉东瀛那张斯文俊美的脸,带着金丝边的眼镜,眼神温柔地望着她。再然后,她头一偏,注意到厉东瀛身后站着的女人,穿粉白和服,身材娇小,面容姣好,看不出什么表情。
为了先发制人,程幼宜连珠炮似的发问:“师兄,是你救了我?这是哪里?她又是谁?难不成是你给我找的嫂子?”声音甜甜的,不带一丝怀疑,打眼一看,厉东瀛身后的女人脸上似乎有了点情绪的欺负。
厉东瀛握住程幼宜的手,拍着点头,一一回道:“是我找到的你,这里是我的一处住所,这位小姐芳名有纪,不是你的嫂子,但是我不在的时候由她照顾你。”
其实这位小姐全名乃是横山有纪,是前两日追捕程幼宜的日本人横山信玄的亲姐姐,两姐弟都在为日本大使馆效力,简言之都是特务。
程幼宜说过的话,哪怕只是一句玩笑,在厉东瀛面前都没有哪一句落空过。听他一一回答自己的问题,虽然坦诚中带着隐瞒,有不少疑点,但程幼宜懂得徐徐图之和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不敢多加追问,让他起疑,于是转移注意力看着那位有纪小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暗自好笑。
她话锋一转,问道:“师兄,你怎么知道我装睡的?”
厉东瀛望着窗户:“我走的时候亲自给你关的窗户,哪个人来伺候也不敢让你房间进寒气呀。”
“原来如此。”程幼宜点点头,知道下次一定要注意细节,然后问道:“我父亲和哥哥的事你都知道吗?”
“知道。”东瀛点点头:“我一听到消息就想去找程玉,但那会儿正是年关,要清查结算一年的事务,抽不开身。后来听说林思渡给他开了个价,今天就要送过去。”
程幼宜心道,我去见父亲的时候,林家还没信,现在就说已经开了价,想来自己睡了起码有两三天了,大哥和则韫都快急疯了吧。于是下床穿鞋:“能不能送我回家?”
厉东瀛自然不想让她回家,于是跟着起身:“筹钱救师傅,善后,这些都是程玉的事,你帮不了忙。”
这几句话在程幼宜预料之中,但见厉东瀛神色如常,便假做一脸愕然地望过去:“我也是父亲的孩子,为他的事情奔走忙碌,是我的职责。师兄为什么拦我?”
厉东瀛听到程幼宜质问,连忙解释:“我没拦你,是外面许多人要害你,你是师傅的女儿,我自然要保护你。”
“程小姐,东瀛先生也是为您着想。”横山有纪觉得厉东瀛对程幼宜心软,也不对她说谎,很难将她留在这里,接着说道:“先生有事就去忙吧,我留下来照顾程小姐。”
程幼宜听到这夹生的中文,心想你也是日本人,索性趁着厉东瀛不跟自己撕破脸皮,就把火发泄出来,以作试探:“我就是被日本特务追杀才跳河的,你现在居然把我交给日本人!”见他不答话,然后拽着他的手撒娇似的摇一摇:“师兄,你就不怕她对我不利吗?”
东瀛回头看她一眼,实在舍不得放开,但看看时间,再过两小时就是程玉去赎师傅的时候,自己得去关心一下,于是语重心长地摸摸程幼宜的头发:“你乖,等我忙完再来看你。”
走到房间门口,厉东瀛顿了顿,示意横山有纪跟自己出去,接着就听两人用日语对话。程幼宜完全听不懂,只好作罢。退回榻榻米上坐着,她在心里捋了捋,就目前情况来看,厉东瀛没对自己的事情表态,立场上是好是坏说不准,不过不会对自己不利,但也不会放自己出去罢了。反正也不能不出,在他这里跟在家待着也没什么区别。
听着脚步声,厉东瀛是走远了,横山有纪回到房间,见程幼宜抱着双臂,像在生气,于是笑嘻嘻地问:“程小姐饿了吗?”然后指着衣柜:“我帮您换上衣服,就带您去用饭。”
程幼宜上下打量了她,看到她穿木屐,觉得很不方便,再加上程府一向不亲日,她对日本憎恶得很,于是说道“我不想穿这个。”
横山有纪虚长她几岁,是日本使馆一个中等的特务头目,要不是看在厉东瀛面子上,哪里会低声下气对她。见她闹脾气,索性收起笑脸:“这里是帝国的土地,你只能穿和服。”
程幼宜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当即确定自己在日本使馆之中,微微仰头:“可是刚才东瀛也没穿。”
“你跟他不一样。”横山有纪恶狠狠地说完,一把拖着程幼宜的小臂就往衣柜前去:“自己选!”
程幼宜被拖行一段,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想要站起来动手,却被横山有纪按住肩膀:“我让你选衣服。”
“要是我不选”话未说完,横山有纪已经扇了程幼宜一耳光。
程幼宜愣了一下,捂着脸恨恨地望着横山有纪,心中大为光火,自己从未被人动过一根手指头,你竟敢扇我耳光?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把抱着横山有纪的腿弯处向前一拖,摔得她仰面朝上,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程幼宜骑在腰上。
横山有纪是训练有素的特务,身法打枪无一不好,但是今天掉以轻心,才被程幼宜乱拳打死老师傅,一连照着她的脸不知打多少下,直扇得她双耳嗡嗡作响,嘴里用日本话大骂不已。
程幼宜见她不反抗,向四周环顾一圈,觉得自己目前跑不出去,于是退而求其次,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东瀛让横山信玄追杀我?”
“不是。”横山有纪耳边仍有余音,但忍不住替东瀛辩解:“他是救你。”
程幼宜半个字也不信,遂揪住她的衣领,换个问题问:“我在这里睡了多久?”
“两天半。”
“这里是虹口的日本大使馆?”
横山有纪骄傲地说:“是,你跑不出去的。”
程幼宜啐道:“小瘪三。”“接着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去漕河泾的?”
横山有纪不做声,单是把头扭到一边。
程幼宜觉得机会难得,不回答也没关系,于是又问:“东瀛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横山有纪直勾勾地盯着她,忽然有点愤怒:“你真不知道?”
“我不知道。”
“他不想让你和许则韫订婚。”
订婚之事无外乎自己和哥哥、许则韫、林汀,这四个人知道,东瀛怎么会知道那么多?难道自己家里也被他监控了?想到横山信玄也是日本使馆的人,程幼宜顿时极为心惊,泄了气,手上松开横山有纪,坐在地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