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空气当中一片死寂,程主席因为受过大刑,身体已然吃不消。出身世家,一向金尊玉贵的程主席,陡然被捕到这不见天日的地狱当中住了十来天,身体以及各方面的感官都变得迟钝起来。
他忽然睁开眼,见到门前的女儿,不敢认,又眨了眨,确定自己眼前不是幻觉,气若游丝地问:“不是不让你回来吗?”
程幼宜听到那确是父亲的声音,立刻冲过去跪倒在木床前,豆大的眼泪滑落下来:“父亲,我想您。”接着去将程主席扶起坐着,仅一月未见,眼前的父亲已经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也争先恐后长出来,看着竟像比从前老上二十岁。最奇怪的是,他的一个鼻孔当中血糊糊的,像流鼻血,却又不对。
紧紧抱住程主席,程幼宜控制不住地伏在他肩上痛哭,抽抽噎噎地说:“再等两天,我和大哥一定会把您救出去的。”
程主席艰难地抬手抚摸她的后脑勺,虽然见到日思夜想的女儿,心里很高兴,可更加担心她的安危。并且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要不是那些人等着拿他这条命换钱,这么多天以来,自己早死一千八百回了。
“不用救了不用救我。”程主席已然看清自己的命运,早已放弃抵抗,此时只想多叮嘱几句:“出了这样的事,你大哥的警司做不下去了。你们一人一半,拿着钱去别处躲几年再回来,或者回南京。还有,你跟则韫”
程幼宜听到这里,知道父亲在安排后事,打心底里不敢相信,也不想听,哭道:“林思渡已经答应帮我们了,您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程主席双手捧着她的脸颊,用大拇指给她擦泪,颤颤巍巍地说:“人老了,总是要死的。不论早晚,都逃不过这个字。父亲这辈子有你和你大哥,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程幼宜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东西哽住,说不出话,只能望着眼前的父亲无声地流泪。
“如今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呀!幼宜”
程幼宜嘴唇微微抖动,忽然咳嗽一声哭出声来,接着摸赶紧眼泪强装镇定:“爹,我和则韫就要订婚了。”眼泪不由自主滑落,程幼宜把项链从脖子里拉出来,把绿宝石戒指提起来:“您看,这是他送我的订婚戒指。”
程主席见到宝石的光华,立时估出一个价格,心里放心不少,拍着程幼宜的手背连说:“好好!这个好后生!在咱家遭此大难之时,一点也没有亏待你。”
“是,他对我很好。”程幼宜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可是眼泪一点也不争气,让她说话都带起哭腔:“他还说等您回去,我们再办酒席,请宾客。您一定要坚持到回去,办完婚礼我们拍全家福”说到这里,程幼宜掩着面哭起来,先前准备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因为她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们再也等不到父亲回那个家了。
“爸爸今天能听到你和则韫的喜讯,已经心满意足了。”程主席帮她把项链放到衣服里面,浑浊的双眼望定眼前的女儿,笑道:“爸爸把你宠坏了,等到下面,不知道你们妈妈要怎么数落我呢。”
程幼宜吸吸鼻子,哭得喘气的时候略略发急,她强挤出一点笑容:“不会的,妈妈最爱您了。”
“胡说,你妈妈去世的时候你才那么大一点。”程主席说着用手在空气中比了一下:“就这么高,刚学会背李白的《寄东鲁二稚子》。”
程幼宜想起来那一日的光景,母亲病重,自己在她床前背道:“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
回忆与现实重叠起来,程幼宜背到此处,程主席继续背下去:“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他顿了顿,笑着说:“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爸爸昨晚梦到你们的妈妈,她说让我叫你们不要报仇。”
程幼宜对上父亲的眼睛,垂下头摇了摇:“我不相信。”
这时狱警过来开门,听到铁链声响,程幼宜下意识地擦擦眼泪,起身问道:“怎么了?”
“有人来了,我先送您出去。”
程主席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喊道:“幼宜。”
程幼宜转身,跑过去抱住父亲,在他耳边说道:“我不相信!”像是赌气。
程主席叹一口气,拍拍她的后背:“岁寒时深,加衣勿病。”
外面传来一阵整齐地脚步声,狱警拽着程幼宜的胳膊就往牢房外带:“您快点吧,等下人来了咱们谁也跑不掉!”
程幼宜深深望向父亲,他就如往常一样,静坐着对自己微笑。
《法华经》曰: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
大抵父子亲情就是如此,在漫长的三千年修行等待之中,人生却只短短几十年。花开花谢自有时,等到下一世,我们还要相见。
狱警带着程幼宜在监狱里纵横的夹道之中胡走乱窜,不一会儿便迷失了方向,程幼宜察觉出周围的布局和进来时不大一样,便试探地问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害您父亲那些人从前门来了,我现在带您从后门出去。”
程幼宜仍然不信:“可是我的人在前面等我。”
狱警指着远处地上的白色光斑:“我刚已经叫人去通知你的人去后门等你。”脚步声越来越近,眼前越来越亮,狱警抓起程幼宜的手就跑。
程幼宜疑心自己来牢里的行踪暴露,多留了一个心眼,边跑边低声问道:“先前送我进来的人呢?”
狱警没想到竟然被她发现,当即扯了个谎:“我让他去通知你的人了。”
“他记得是哪辆车吗?”先前在监狱门前停车时,程幼宜依稀记得那里停着四五辆小轿车。
“程家那辆。”
跑到监狱门前,两人气喘吁吁地往外走,程幼宜见黑暗之中有几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一辆车旁。颇为警觉地看了眼身旁的狱警,程幼宜背手从后腰掏出严昭给的那把袖珍手-枪,走到狱警身后顶住他的脊骨,将他一只手往后绑,低声道:“回答我,是谁叫你来把我接走的!”
狱警的小腿顿时有点发软,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滑下来,告饶道:“姑奶奶,我拿钱办事,不知道啊!”
程幼宜把枪口往他身上顶了顶:“不说我马上开枪,咱们谁也别活。”
狱警早听闻过程幼宜的恶名,当即服软:“我说,我说,是日本人。”
两人早已走出门外,程幼宜望了望,后门两处都是开阔地,跑出去就是给人当靶子的。只有左边有一条河,上面飘着几艘乌篷船,河对面是树林,届时自己跳进河里,爬上穿或者躲进树林里。
深更半夜的,任他们也抓不住。
拿定主意,程幼宜有意空出一只手去解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另一手拿着枪挟持狱警和一起一齐往河边撤退,车前的几个黑衣壮汉看到后,不紧不慢地跟过去,却不说话。程幼宜心里发慌,呼吸变得有些急,可能因为害怕,此时连地上的石头都十分碍手碍脚。
程幼宜越往河边走,那群人逼得越近,她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别过来,不然我一枪毙了他。”
果然如狱警所说,领头的是日本人,说着一口较为标准的中国话,对程幼宜规劝道:“程小姐,请你配合我们部门调查。”
程幼宜与她父亲、兄长一样,对日本人恨之入骨,顾不上淑女形象,当即扯着嗓子骂道:“老子是什么人,你们这些东洋鬼子也配调查我!”
领头人并不恼怒,单是轻轻一笑:“您的父亲程主席还不想这么快就跟您在下面见面吧?”
“就凭这几个酒囊饭袋,拿什么抓住我?”程幼宜边说边往江边退,见快要到了,又问:“报上你的名来,姑奶奶不杀无名的鬼!”
领头人向前走一步,离程幼宜只有二三米远,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笑声:“在下横山信玄。”
程幼宜的脑子转得飞快,总觉得这名字熟悉,却记不起到底在哪里听过。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道:“没听过。”
“程小姐,鄙人曾在震旦大学进修过。”横山信玄自报家门,接着说:“说起来咱们还是校友。”
程幼宜呸一声:“什么狗嘴马脸的东洋人也敢来跟我当校友。”
几个人绕着程幼宜,逐渐成为三方合围之势,她想出去,只能跳江。
程幼宜吼道:“离老子远点,不然开枪了。”
横山信玄抬手示意身边人停一停:“古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您跟我们走一趟又不会少块肉,您何必动刀动枪的呢?”
话音未落,周围几个黑衣人又渐渐向前逼近,程幼宜抬手就朝横山信玄脚边打了一枪:“我说了,叫你不许动。”
横山信玄做出一副投降的手势站在原地,接着又听程幼宜道:“再敢过来,下一枪打你脑袋。”
程幼宜的衣服扣子已经全部解开,她回头向江面望去,计算好落水点,趁着横山信玄发愣,一把把狱警推过去,乘乱开了一枪,只听人群中一声哀嚎,不知打中了谁。
毫不犹豫跳进江里,深冬时节冰冷刺骨的江水瞬间湿透她的衣衫,她迅速脱掉最为吸水的棉衣,只堪堪留一件秋衣在身上,免得上岸了没衣服蔽体。
她抱住自己往水深处沉去,水面接连射来许多子弹,都跟她擦身而过,约莫过了有十几秒才消停,程幼宜不敢浮出水面,只好把身体没在水里朝另个处河岸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