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陆虞看他笑得局促，当下便觉得这人很有趣。按理说能够被程玉看上并且请来帮忙，怎么样都该是个待人接物大方舒展的人，怎么自己刚说两句话，他就这样紧张？男人真是好难懂！
想到此处，陆虞默了一下，方才觉出他话里的谦卑——同样是帮人做事，小程恨不得满世界宣传，生怕别人忘恩；然而他，竟把这当成一种造化。
难道他信佛吗？
陆虞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几下，眼神最终在他手腕的菩提手串上停下，只叹难怪态度如此之好，原来是个静心念经的人。
“你这样想，让我觉得很意外。”陆虞虽然对他产生了一点好感，但快人快语，仍然想从对话当中得到一些信息。
徐州坐得端正，头颅微微前倾，眼神下垂盯着手中的青瓷茶杯，听到陆虞的话，手腕抖如筛糠。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平日里是个舌灿莲花的人，即便是面对青帮老爷子问话，也能把话说得连珠炮似的，绝没有今日的窘态。
大脑中一片空白，徐州忍不住抬眼看对面的陆虞，害怕被她发现，旋即又垂下头去，待再抬头时，已是一片泰然：“像我这样下九流的人，能被程府以礼相待，陆虞小姐觉得不是造化是什么？”
陆虞被问住，而后察觉出自己的不礼貌。然而觉得自己不礼貌的，还有徐州。
对视一秒后，四周归于平静，二人长久的沉默，让空气也变得很局促。
约莫一弹指的功夫，程家兄妹俩从楼上下来，程幼宜蹦蹦跳跳的奔向陆虞，在她身边坐下，将她从沙发上弹了一下，程玉走得则不快不慢，边整理袖扣，边望向徐州：“徐先生，今晚留下来吃饭吧。”
徐州放下茶杯，悄悄瞧了一眼陆虞，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那我只好是却之不恭了。”
“你说的哪里话呀！”程玉走进，领走了徐州，程幼宜和陆虞稍后一些，四个人一起向餐厅走去。
程玉和徐州低沉的声音从前面窸窸窣窣传来，程幼宜想听又听不真切，忍无可忍之下，只好开玩笑吼了一句：“麻烦两位男低音，悄悄话就悄悄说，别搞得别热听么听不见，心里直痒痒。”
她装腔作势的侧头哼了一声，陆虞噗嗤一声笑起来，那神情姿态，就像刚上中学的女学生，徐州觉得天真烂漫极了，开口便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程小姐知道的。”
程幼宜转头，两人眼神对上，她的眉头便不自觉皱了一下：“顾荷怎么办呢？”
徐州展颜一笑，负手朝向陆虞的方向：“不必担心，我会给她最好的结果。”
陆虞听得眼睛一亮，先前难倒了小程的事，他能解决？当即在心里夸赞，真是个不错的先生。
仿佛黑暗之中照进一束曙光，程幼宜当即上前两步，睁大着眼问：“能让她去广东吗？”程玉极少看到程幼宜在外人面前是这样的表现，暗叹道则韫贤弟还真是把自家妹妹给吃得死死的，这种忙她也肯帮。
然而这些虚假的东西全是程玉想得太多的产物，因为就连许则韫也没想到，单是喝一场酒，自己就能被程二小姐给看上了啊！
徐州点点头：“可以。”
陆虞也上前，忍不住夸赞道：“徐先生真有本领。”
徐州微微侧身朝向陆虞致谢，两人眼神对上，已然是粘到能够拉丝的程度了。
程家兄妹对待感情都非常迟钝，然而这情况却齐齐让他们想到了拔丝红薯。程幼宜一心都是替许则韫解决问题，没有太多心思品尝他们甜美的初见，十分不解风情地站到二人中间，对徐州问道：“确定不会再有麻烦？”
徐州胸有成竹地说：“百分之百肯定，但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程小姐何必给自己平添烦恼呢？”
这话把在场三个人都说懵了，程玉听得来劲，但没有发表意见，陆虞满眼期待的等待徐州揭晓答案，只有程幼宜问：“把她送走，一了百了，我哪里来的烦恼？”
徐州听出话中的恼怒，也不便再故作玄机，索性一五一十说出自己的顾虑：“二小姐要把人送走我本不该有什么意见，但您把顾荷送回广州，焉知许家把她安顿好后，许先生会不会一走了之，让您得个人去楼空？”
大凡各行各业有些成就的男性，都不会耳目闭塞，他的担心来源于新闻报纸，坊间传闻以及个人所见。
依他对这件事的分析，程幼宜多半是那个一厢情愿的角色。
程幼宜生平最恨搬弄是非之人，她对许则韫和自己的未来有着美好的想象，于是那颗心已经小得容不下旁人客观产生的多虑。心眼一笑，便对徐州极为反感。
即便心里已经气得出口成脏，程幼宜面上和态度却还是很平和，毫无端倪。她顿了一笑，极为自然地笑起来：“徐先生多虑了，则韫在沪城并非无事可做。”
短短一句话，在徐州听来透露出两个信息，一是请你不要多管闲事；二是她对许则韫了解很深，不需要旁人帮人了解。自知碰了壁，徐州立即收敛不少，最终只好尴尬地笑：“二小姐说得对，是我想太多了。”
平日里对程幼宜点头哈腰的那些人，在他们这一类人眼中最多只算做一件工具。然而今天见到这个衣衫整洁，身形羸弱的男人对程幼宜唯唯诺诺，陆虞第一次有点恼她蛮横以及不合时宜的生气。
“徐先生也是为你着想，你就多担待吧。”陆虞将两个隔开，很亲昵地挽住程幼宜的手臂蹭上去：“要把顾荷安排好，挺不容易的。”
程幼宜听罢，毫无意识的对着天花板翻了一个白眼，而后盈着满脸笑意应道：“好好好！都听陆小姐的！”说完还瞟了徐州一眼。
程玉一掌拍到徐州肩膀：“小程脾气就是这样，徐先生也请多担待。”
徐州望着陆虞，压根儿没听进去，他的世界已然黯淡下来，只剩陆虞是彩色的。他出身不好，饶是现在有一些成绩，但仅仅是说错一句话，还是会被一个小姑娘警告不要多管闲事。
原本爬到现在的位置，他已经觉得出身不代表太多东西，然而就刚才那一瞬间，他深刻于骨子里的自卑又一阵袭来，让他简直不敢抬头。
直到那句“徐先生也是为你着想，你就多担待吧”，才让他心底涌出一阵温暖，使他振作起来，能把今天的谈话继续下去。
他很感激陆虞。
客厅的挂钟“铛铛”响了三声，程玉见场面不大好看，便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当下就笑：“到点了，去用饭吧。”
程主席因为公务和东瀛一道回了南京，所以家里只有程家兄妹俩，显得冷清极了。趁着晚餐时间，程幼宜弄清楚了程玉的计划——对内扶徐州上位，填补青帮缺口；把顾荷继续留在疗养院中，等李亚樵的手下服帖以后再伺机而动。对外则将舆论引到情杀，李亚樵杀人不成反被杀。
青帮老爷子一向把面子看得比天大，自己的二把手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不恨李亚樵太蠢已经是对他一家大发慈悲了。
至于李亚樵的财产，六成送还青帮，三成上缴政府，一成给留给他的妻小。
此计划堪称完美，对于哪一方都谈不上损失，只是徐州要艰难些，看似捡漏，实则等到上位那一天，若是不用一些霹雳手段，恐怕底下会闲话不断，不服管教。
话到此处，程幼宜已经毫无疑问了，只觉得好。
然后陆虞的感受却大不一样，她被眼前其貌不扬的徐州吸引了——她喜欢一些刺激的事情。
大抵因为她家庭美满，自己也规规矩矩活了二十几年，平时结交的全都是些书生公子，她是典型的乖乖女，所接触的世界是一片纯白，沾不得一点污糟东西。
徐州不像程幼宜那么简单粗暴，他是温驯委婉的，给她的感觉很不一样。
她双手交叉，抵住下巴，用专注仰慕的眼神望着徐州，眼神温柔得像一池春水。
这一切被程幼宜看在眼里，对徐州的反感让她及时作出了应对，将面前的烤乳鸽卸下一条腿，用叉子放到陆虞的餐盘当中，而后用刀轻轻一敲碗沿，她略带催促的说：“快吃，等下放凉了。”
陆虞猛地坐直身子，应了声哦，方依依不舍收回眼神。程幼宜见徐州也望着她，当即瞪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将乳鸽大卸八块。
“徐先生跟了李亚樵那么久，见惯他威风。”她说话是微眯着眼，然而徐州觉得自己被盯得难受，她接着问：“不知道见没见过她的尸体？”
陆虞一听，脑子里当即浮现出被林汀打爆的那颗头，控制不住想要干呕。徐州知道程幼宜看出一些东西，刚才是在点自己，不愿与她闹得难看，只好笑：“自然见过，比这乳鸽还惨呢。”
见徐州接收到信号，程玉瞥一眼程幼宜，眼神警告她别再胡闹，而后拿起刀叉切割牛排：“饭桌之上不说这些，吃饭，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