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陆虞猜到她在打什么鬼主意,所以没有跟下去,单是继续倚在栏杆上,将手中的水墨画小折扇打开,轻轻巧巧地摇起来。
不过两分钟,舞池中的灯光就熄下去,接着一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彩灯四处乱晃,毫无规律,原来是已舞毕,林二和密斯顾挽着手向众人微微一礼,转身便各走各的。
颇有逢场作戏结束的意思。
许则韫看时候到了,从位置上起身,像是要把密斯顾迎回座位,哪知被影迷们迅速围了个水泄不通,慢慢地就把她挤去靠墙的位置,几乎是寸步难行。
“让一让,让让!”人群外围传去两道男声,一个青年人挤进去,似乎是她的保镖。
程幼宜从楼上下来,穿过人群,绕到许则韫身边,见他向前走去两步,手里还提着一个酒瓶子,动了两下,又放下了,随后不悦地啐了一口,又往回走。
拿定主意,程幼宜捏了捏帽檐,提步上前轻轻碰上许则韫的肩膀,许是喝醉了,许则韫身形微晃,回身去扫一眼,不耐烦地问:“你系边个啊?从来都未见过。”(你是谁啊?从来都没见过)
“你这么凶干嘛!”程幼宜高声发难。
许则韫眯着眼睛详细打量她,确认是从未见过,方才答道:“你撞到我了!”
“谁撞你了?明明是你挡着我看顾小姐!”
“有什么好看的?”许则韫不明就里,今夜憋了一肚子的火正愁没地方撒,于是放下酒瓶,一手拉住程幼宜的胳膊:“想看就让你看个够。”便拽着她往前去。
程幼宜见鱼儿上钩,并不急着收网,只想继续闹他:“放开我,你这人怎么动手动脚的!”
这边闹出动静,对顾小姐围追堵截的那帮人就都被吸引过来,看着他俩,像在演文明戏似的。
许则韫出门时刚在电话里跟家里吵了一架,来跳舞又被抢了女人,自己形单影只,只能买醉,这下又被面前这不男不女的假小子胡搅蛮缠。这些事一想起来,气得几乎眼红,满腔怒火是压也压不住,当即就要发作:“你先撞我的!”
虽是吵架,那一口夹生的广普惹得周围人嘴角上扬,虽然很想笑出声,可碍于他许三少爷的名讳,终究是忍住了。
许则韫回国不满一年,又是一直住在香港租界内,平日里都讲广东话和英文,初来沪城,这官话说得确实不好,他自己也知道。
可就是这么一嘴夹生的官话,程幼宜听着却觉得有意思极了,性感极了。
她很喜欢。
她本来就是个想到做到的人,为了让许则韫对她记忆深刻,自然要胡搅蛮缠到底。
人已然越来越多,只见后排有人开道,众人身后走来一个身材匀亭的西装青年,不瘦不壮,戴一副金丝边眼镜,面容白净,斯斯文文的,很像大学里的教书先生,轻轻分开程许二人,他做一个请的姿势把程幼宜拉到一边,低声道:“都是来解闷的,程小姐何必为难他呢?”
大概是从未近距离看过这位相亲对象,程幼宜此时站在他面前一番打量,虽然觉得真人比看到的照片上要亲近许多,但还是恼他:“不须你多管闲事。”
林二知道自己在她心里是个喊打喊杀的形象,但他一向认为自己性子温和,是个再好不过的好人了,绝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因此并不想在庆祝自己归国的派对里闹出什么官司。
“若程小姐当真想结识这位许先生,那么改天林某做东,请你们去华懋饭店一聚,如何?”他对程幼宜很有好感,因为两家人常来常往,他也就不避嫌,笑道:“男人的脸皮可薄得很。”
程幼宜眼珠子一转,她确实不是要许则韫丢掉面子,只是想让他对自己印象深刻而已,既然目的已经达到,那再这么闹下去影响不好。于是对林二报之一笑;“多谢。”
二人像有默契似的,回头去看许则韫。
“许三少爷。”林二叫了一声。
许则韫站在人群当中,被晾了一会儿,头脑倒清醒不少,脸上仍然是不悦,只见酒瓶摔在地上,他双手插兜,抿着嘴唇,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们。
“则韫!”林二又叫一声。
可惜许则韫觉得他俩实在欺人太甚,初次见面就戏弄自己,怒火中烧,所以并不能接收到此时的示好讯息。
为防止他再叫自己,许则韫无可奈何,只好提起嗓门先发制人:“你哋想做咩呀?”(你们想做什么?)
林二听不懂粤语,程幼宜却听懂了,觉得他咩呀咩呀地喊着,实在可爱得很,忍不住轻轻一笑。但她促狭,见许则韫没好脾气,就想再逗他一次:“我朋友向你示好,你却问我们想做什么,你礼貌吗?”
许则韫愣了,知道她故意与自己为难,便对她没有好感,但认真审视一番她的穿着打扮,却觉得厉害。沪城女子多穿洋装、旗袍,做男子打扮的特别少,看林二对她毕恭毕敬的样子,想必不是什么善茬。
“你都唔家教。”知道程幼宜能听得懂粤语,他就不再想讲官话了,单是笑:“你仲未话俾我知你叫咩名?”(你都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程幼宜彻底憋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我系你条女。”然后睁大眼睛盯住他。
许则韫身在异乡,陡然听见乡音,自觉被小姑娘撩拨了一把,心里痒痒,忍不住歪头问答:“谁教你的?”他声音沙哑,挟着笑意,两排白牙露在外面,嘴角扯出两道笑纹,干净温暖到像只毫无防备的大狗。
他眼里的阴霾一扫而光,转而亮晶晶的,全然不气程幼宜戏弄他了。
林二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但看二人不再剑拔弩张,便邀程幼宜一齐去喝酒,然后二人亲亲热热地挽着手:“顾小姐不忙了,我就不在这里妨碍两位了。再见,许先生。”说着就转身走掉。
许则韫想追上去问姑娘芳名,却又抹不开面子,只是转身回到位置低头坐着笑:“真不知道是谁教的。”
他很受用。
不多时,密斯顾同那帮公子小姐们寒暄完毕,乖乖巧巧地回到许则韫身边,见他一反常态,索性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转头望他:“则韫,今天喝了多少?”
密斯顾名唤顾荷,生得确像一朵荷花,丰腴美丽,娇艳欲滴。今晚穿着一条金光闪闪,上紧下松的开叉亮片裙,身材真正是婀娜多姿,但毫不风尘。
许则韫瞟她一眼,摇了摇头,显然不懂欣赏她的美丽,遂敛去笑意:“密斯顾跳得怎么样?”
顾荷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觉得腔子里跳得厉害,这里看着宁静,却像暴风雨的前兆。忍不住大叹一声:“我也不想整天陪你们这些公子小姐跳舞看电影逛公园,可是我命贱。”
许则韫面无表情地点头:“说得不错,你确实进不了我许家的门。”
顾荷时常觉得许则韫说起话来很不顾自己的想法,真是白喝那么多洋墨水了:“留英多年,你的绅士作风就是这样吗?”
许则韫似笑非笑地望向她:“对你绅士?恐怕你还不配。”
顾荷心中难过得紧,不愿多说,单是挽住他的小臂:“走吧,该回去了。”
许则韫并不把她的情绪放在心上,从座位上起身,甩开她的手便悠然自得地走出门去。顾荷又像报纸上那样,形单影只地跟在他身后,埋怨自己为什么总是身不由己地惹火他。
虽和林二挽手回到座位上,但程幼宜心里记着陆虞眼里装着许则韫,一分一毫也容不下林二,于是林家小厮上楼把人给请了下来,算作聚会。
等人到齐了,林二方才收敛起嘻嘻哈哈的样子,伸出手:“你好,我姓林名汀,程小姐若不嫌弃,咱们交个朋友。”
饱受家庭催婚之苦的程幼宜,好不容易让封建家庭大家长忘记这一茬,正是沾沾自喜的时候,忽然被这始作俑者给解了围,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当即对他仅有的一点好感又荡然无存。
但她看上许则韫这件事,林二似乎已经看破了,只好微笑着礼貌握手:“小林先生,你为什么帮他?”
林汀觉得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越发庆幸自己没有和她相亲:“我可不是帮他,我是帮你。”
陆虞察言观色的本事厉害,知道他们当下还都对彼此多有防备,遂主动承担起活跃气氛的任务,靠在程幼宜肩膀上笑:“此话怎讲?”
林汀当即笑出声来,却不说话。
他笑得越久,程幼宜心里越发怵,自己对许则韫的好感竟如此明显么?最终忍不住,拽住林汀的胳膊:“不要再笑了!”这一沉不住气,就更落下风了。
好在林汀对他没有坏心思,也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笑得过分,遂抱拳请罪:“程小姐、陆小姐见谅,我是觉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然心有爱慕,就不要怕丑嘛。”
陆虞侧头看向程幼宜,见她睫毛微微一颤,脸上不自然地笑,加之双手握在一起,身体整个僵硬了,显见是被林汀说到心里。但一想到这境地,止不住叹气:“可是”
林汀哎了一声:“没什么可是。”随后瞧程幼宜一眼,毫不迟疑地说:“我可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