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你这说的什么话?”程主席将手里的雪茄在玻璃烟灰缸上一抖,而后放进嘴里一吸:“就凭你姓程,他们就不敢对你不客气。”
这沪城之中,有头脸的人家都知道,程家夫妇就这么一颗掌上明珠,虽说性格上有些缺陷,但一向不准旁人多嘴半句。
程幼宜顺势拉过藤椅在一旁座下,父女二人围坐在台灯旁边夜聊。
“是不敢对我不客气,可传出去总不好听。咱们家是书香门第,我瞧不上他们那些喊打喊杀的人。”程幼宜从父亲手中接过眼镜戴上,顺势从桌上抓起一张报纸,看了看,再放到父亲面前:“您看看这林家大少爷是个什么名声,‘二如将军’,那是草菅人命啊爸爸!”
“屁话连篇!林家在前朝是亲贵,虽说后来落拓,成了你嘴里喊打喊杀的,可骨子里还是正直硬气的。那个林大是庶出,况且已经成婚生子了,他自甘堕落,关我相中的林二什么事?”
程主席本与林督理暗中较着劲,但他对林家的一切都很满意,听女儿这么说,忍不住义愤填膺地一通反驳。
“两兄弟窝里斗,能有什么好结果?”程幼宜的消息向来比谁都灵通,她知道林督理偏心,所以他偏瞧不上那个被偏心的小废物。
这厢拿定主意要和父亲辩一辩:“”难不成大的不是为了将来日子好过,才趁林二留洋的时候结婚生子的么?若非如此,放着好好的外科医生不做,偏去干那打打杀杀的营生做什么。”
“你说的可不对——”
不等父亲的话说完,程幼宜就打断:“还不对?他爹做得出让亲儿子自毁前程的事,保不齐我嫁过去让我干嘛呢。您狠得下心让我去,我可做不出对不起自己的事。”
程主席原拿定主意要拿这个女儿一搏前程,但没想到她越大,嘴皮子越发利索,自己还没发表什么看法,也还没能以父亲的身份对她痛斥一顿,她倒先把林家内部的不公说了个明明白白,让自己不好在对她实行强迫。
对于这样口齿伶俐又清醒理智的女儿,程主席细细一想,就这么把她嫁出去着实亏了。
索性心一横,对她今日的叛逆不再追究,并且决意把她培养起来,往后能替自己接管营生也好。
第二天,程家二小姐剪男士发型的消息见了报,一日之间就让她在沪城的名声更加不一般,而林家小儿子因故未能按时归国,两人相亲之事只能是就此搁置。
一年之中,程幼宜因为时常替父亲跑腿和出席各界活动,要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就保留了那头短发。
后来越来越上瘾,竟又剃短,只是特意把额头和耳边的碎发去烫弯了点;她的脸因为褪去婴儿肥,清减不少;加上寻常打扮都以简单中性为主,配她高挑的身材,很有几分清透的少年感。
眼看着程幼宜做事越来越上道,程主席又为她的终身大事操劳起来,因为沪城之中已经没人可相,所以只能把主意往外来人口身上打。
想来想去,还真有个不错的人选——广东商会的三少爷许则韫。
这许会长是他的大学同窗,为人和家境皆很可靠,育有两子一女,大的两个皆是他的得力干将,想必小的这个也不至于太差。
程主席怀揣着这样美好的想象,在通话之中主动提及孩子的婚事,将程幼宜的形象美化之后,许会长自然是和他一拍即合。
于是这一对年轻人,彼此虽还没有见过面,但在他们父亲的眼中,已经是天生一对绝璧佳人了。
程幼宜外出归来,回家换套衣服就得出门,因为今晚有约,所以路过书房时听见那阵笑声也没去细问,不过她猜得到,非得是大事,才能让父亲发出这样爽朗的笑。
傍晚时分,皎洁的月亮爬上树梢,程幼宜沿着青石板路走向府外,司机已早早候在此处。她从院中疾步而来,头上照例戴着报童帽,一件宽松的白衬衫配哔叽背带裤,虽然是平常的打扮,但就算把她扔进男人堆里,凭那朝气活泼的气质也不会被埋没。
聚会的地方是维也纳舞厅,听陆虞说今晚去能见到电影明星密斯顾,作为她的头号粉丝,程幼宜自然要去“偶遇”。
紧赶慢赶,还是有些晚了,站在喧闹的舞池中间,程幼宜有些傻眼。
场子早已热了起来——香槟的气味在空气中发酵,舞池当中男男女女搂着抱着,踩着《魂萦旧梦》的调子翩翩起舞,厅中五颜六色的灯光罩着众人,让她几乎有些眼花。
在父亲口中,这里统称为“纸醉金迷,玩物丧志”;在年轻人眼里,是新旧世界的交际之处;在程幼宜心里,鱼龙混杂,常来常新。
程幼宜环视一圈,没有看见陆虞,平时相熟的领班也忙得像只勤劳的小蜜蜂,在人群之中窜来窜去。因此程幼宜没有麻烦他,只自顾自走上二楼,找了个视野好的位置落座。
这倒是个顶好的地方——只需侧头或趴上栏杆,一楼舞池和各角落就都能尽收眼底。绕过人群,在西南角的位置上,有个西装革履的青年落进她眼底。
虽然穿得规矩,可他的姿态却不正经。几乎整个身体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然而腿很长,够他交叉着放在跟前的长桌上,那阴郁深沉的神情使得他和这喧闹的场子格格不入。
大概是闲得无聊,程幼宜像头小兽一样,把目光全倾注在他身上,虽然没看出个所以然,却对他有种天然的熟稔——他们从不曾见过,可为着这一刻,她已经等了许久。
“看什么呢?”有人从身后轻拍她肩膀一掌,回头一看,正是陆虞。
程幼宜挪挪位置,说了声“哎”,然后让她靠在身边,用手指向那个角落:“那个人你认识吗?”
陆虞循着方向望去,仔细打量过后,得出一个结论:“看那副郁闷样子,像是许则韫。”
此人正是广东商会的三少爷,移居沪城短短三个月,就成了各大小报上的头条人物,因为坊间传闻,他乃是大明星密斯顾的背后金主,秘密情人。
程幼宜对此也有耳闻,于是更加不解:“你不是说今晚密斯顾也在吗?他是金主,怎么会一个人喝闷酒。”
消息灵通如陆虞,在来的路上就已听闻今晚这场子换人做东了,所以先在舞池当中找到了密斯顾:“那位女明星,正和你讨厌的林二跳舞呢。”
“可小道消息不是说,那位许”程幼宜话未说完,自己先明白了——林督理是沪城的土皇帝,那林二就是太子爷,许则韫一个外来人,怎么压得住地头蛇?
想到这里,程幼宜不禁笑起来,原来她和林二才是一个阵营的,因此互相看不惯,倒可以解释为同性相斥。
“这林二真是个狠角色。”程幼宜叹出一句:“一回来就把密斯顾收进囊中了。”
“谁说不是呢,女人倒还是小事。听说他刚下船就遇到刺杀,我可是亲眼所见,他当街打死一个杀手。”陆虞说到这里顿了顿,事发当时她就在附近,从咖啡厅探出头去,正好看见脑浆爆裂那一幕,被吓得好几天吃不下红丝绒蛋糕。
两个姑娘齐齐摇头,程幼宜努努嘴:“幸好我们的事吹了,否则将来他如何对我,还未可知。”
陆虞嘴角微弯,不知在想什么,单是用手拍拍程幼宜的肩,而后眼神向四周扫了一圈:“你看看下面,还有咱们旁边。”陆虞自然而然压低声音:“隔壁这位,也是林家的人。”
程幼宜深以为然:“许则韫单枪匹马,除了喝闷酒,还能干嘛?”
嗅出八卦的气息,陆虞转身,一双眼亮晶晶地盯住程幼宜:“你对他有想法?”
“这”程幼宜站直身体,回身坐在沙发上,从桌上端起一杯威士忌,晃了一晃:“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陆虞很能理解她的说法,遂问道:“那这么说,你是要和这许先生互为盟友了?”
程幼宜点点头,她今日实际有两个身份——一是女明星顾小姐的粉丝,二是林二的敌人。
作为一个粉丝,她对偶像背后金主的了解自然是有,但不正面。
她曾见过密斯顾和金主少爷一同出入洋装店的合照,照理说这二人既然关系匪浅,出现在公众眼中就当是郎情妾意的样子。
但不知出于何种考量,这许三少爷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女明星甩在身后,一副不想理会的样子。
并且那张照片印上报纸虽然模模糊糊,但依旧看得出这许三少爷不是俗人,一张清瘦的小尖脸,五官轮廓精致清晰,算得上是男人中的小白脸,然而身材更是登峰造极,肩宽腰细,腿长而直,把一身西装穿得挺拔利落。
但这样皮囊完美的男子,却是个花边新闻满天飞,灵魂也五毒俱全的花花公子,实在令人扼腕。
程幼宜如今的穿着打扮虽然不太有女性的温婉体贴,好在长相并不差。以旁人的眼光看来,她并没有辜负列祖列宗的美丽,凭借着她那副又冷又甜的青春容颜,即便再怎样男性化,也不至于输给密斯顾太多。
从回忆里出来,程幼宜盯着角落的许三少爷看了三秒,忽然心意一动,眼底溢出笑意,转身对陆虞一摆手:“你等着看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