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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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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八年夏,沪城,程府。

    书房内,程主席靠着软椅,身前茶几上摆着信封,以及一堆“力争青岛”、“废除密约”、“共诛卖国贼”的小条幅,使得他连连叹气,摆出幅一筹莫展的样子。

    门外传来敲门声:“爸爸,我屋里丢东西了。”不等应声,二小姐程幼宜推门而入,见书桌上那堆东西,心中颇有几分失而复得的喜悦。快步上前,从容地拿起条幅,正转身要走,就听身后传来一句:

    “又要跟学联那帮人去游行?”

    依程幼宜和父亲多年斗争的经验来看,不必回头就知道他在生气。

    嗡的一声,程幼宜脑子里炸开了锅,想要脚底抹油,却觉得四周连空气都极为压迫,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步子。强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她故作轻松地说:“出去散步,散步。”

    程主席坐直身体,用指关节敲响桌面,怒气冲天地起身:“你跟着那帮穷学生闹罢课我没意见,可你能不能把屁股擦干净?”将信封扔在程幼宜面前:“你看看,当局的警告信都寄到家里来了!”

    虽然身居高位,实权在手,可对于这个大胆任性的小女儿,程主席真是毫无手段可言,往日至多就是吵两句,让她不得清净。

    但今日却不一样,外面游行愈演愈烈,等到市政运转不下去,当局总要下令逮捕一批人,以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而程幼宜自幼跟他出入惯了大小场合,上多了各家报纸,在人群当中实在扎眼,是故让他担心得很。

    拣起地上的信封,程幼宜的眼睛活泛地向周围一转,最终落在书架的编织篮上。回身走过去,她轻声细语地问:“那爸爸的意思是?”

    “女孩家家的,少给我去抛头露面。”程主席攥紧一把小条幅放在程幼宜面前:“闹什么闹?当心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程幼宜今年刚毕业,又考上名校,正是热血上头的年纪,哪里听得懂这刀子般的关心话,只当父亲是在斥责自己,立时更下决心要把游行进行到底。

    她眼疾手快,一手从编织篮内掏出剪刀,一手捏着乌黑的长卷发,浅褐色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巴掌大的瓜子脸鼓着,两颊绯红,呼吸之间满是火气:“我原以为爸爸还和从前一样是我们这头的,没想到在这位置上坐久了,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行,你说我女孩子家家不要抛头露面,那我索性绞了这头发,不做你程家二小姐了!”

    程主席知道她不是开玩笑,遂一掌拍在桌子上:“你跟着他们游行有什么好处?简直胡闹!”

    正要上去夺过剪刀,就听程幼宜继续骂:“好处自然不如您做主席的好处,可您从小就教我,自己的东西不该拱手让人,这个道理,您怎么就忘记了?难不成不让我们闹了,您从里面也能捞到好处?”

    程主席克制住已经扬起的手,转为一声冷笑:“你这孩子真是疯了,撒起泼来连自己亲爹都敢扣帽子,简直就是来找我讨债的!”

    说到这里,程主席看准时机想要抢过剪刀,哪知程幼宜向后一退,扯直肩膀一侧的头发,毫不犹豫地绞断了!

    程主席惊呼出声:“你要气死我!”

    一剪两剪……

    弯弯曲曲的头发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撒在地上,她一边剪一边从心底生出一种痛快,仿佛自己同这个旧的家庭、旧的社会正在割裂。

    程主席弓着腰,一双手被气得直抖。他人虽然在新政府做事,可在教育子女的思想上,还是比较旧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哪里是随便绞得的!何况是大姑娘家,绞成这个样子,难不成要上山做姑子?

    他脑中回忆起程幼宜刚呱呱落地时的样子,小小的她被裹得紧紧的,只露出脸来,耳边一绺细软的头发。

    长到将近十岁,她才第一次修理头发。

    从小到大,家里在她那头长发上面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从一定程度上,那乌黑浓密的头发算是她大家闺秀的象征。

    哪知今日竟给她绞了,还成了个不男不女的狗啃样子。

    程主席一家都像照着国画拓印下来的璧人,加上又是书香门第,既要面子又要里子,当然接受不了。

    但又拦不住她,只好把一腔怒火转成高呼:“你今天踏出家门半步,就别回来了!”

    程幼宜向来做事只图自己痛快,听了这句话,不觉得理亏,反而如获特赦。一言不发,放下剪子就往房间跑。

    不过半小时,她就已经坐在武康大厦对面的小巷里修剪头发。

    她的朋友陆虞原本在等她的捷报,但见她这新形象,先是被吓得傻眼,而后站在她身后细细打量一会儿,摸着自己时髦的小卷发,叹道:“真飒!”

    程幼宜向剃头师傅说明自己的要求,又原原本本把事情讲了一遍。

    听到最后,陆虞盯着镜子里的她问:“那你当真不回家了么?要不先去我家里住几天。”

    程幼宜沉吟片刻:“真赌气不回家,于我爸爸颜面有损。一是他那样的位置,我夜不归宿,会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二是咱们只是跟着学联游行,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他们只能给家里施压,不能对我有什么动作;三是这事要闹得更大,他们找你家里的晦气就更不好了。”

    “难不成回家又吵?”

    “当然不吵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你爸把话说得那样狠,没道理你低眉顺眼就让你继续闹的。”

    陆虞不太懂得程家的教育方式,因为她是新式家庭的孩子——母亲是西洋人,父亲年轻时是出了名的长相周正,所以中西结合,凑出这么个娇滴滴水灵灵的女儿。

    加之陆家家大业大,生活优渥,所以她虽21岁,但看起来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

    在她那一届的毕业晚会上,程幼宜和她一见如故,而后要了联系方式,闲时又常约出去逛街,一来二去,俩人就成了闺中密友。

    程幼宜知道她不懂,自己也无从解释,只能是无可奈何地一笑:“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陆虞微微叹了口气:“可过些日子你不是要去跟林家二少爷相亲吗?照片都送去了,这头发怎么办呢?”

    “他都不让我回家了,我还相什么亲?假装不在就行了。”

    这样一来,只需要程主席睁只眼闭只眼,她就能继续在家里来去自如,而有关她的一切事,家里人又都可以装作一概不知。

    陆虞想到这里,忍不住对着镜子里的她笑起来:“我爸爸还总说你老实,我看你啊,是马老(猴子)成精。”

    程幼宜对她这个天津和广东西洋人的half-breed说话方式已经见怪不怪了,单是点点头,不说话。

    理发师心无旁骛地修剪头发,然而到验收成果的时候还是有些胆怯。将剪子放回身前的围兜,给程幼宜取下白围布,掸掸身上的碎发,他低声发问:“您还满意吗?”

    程幼宜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额前留着中分刘海,剪坏的头发也被修到颈后,清清爽爽毫不累赘。

    她本来长得就钝,好在这新发型给她添了二三分精明,看着是焕然一新了。

    陆虞从镜中看到她脸都快笑烂了,很是好奇,起身去看,二人对望一阵,她忽然蹦出一句:“你要是男的,我准爱上你了。”然后从兜里拿出一块大洋:“不用找了。”

    理发师傅对她谢了又谢,程幼宜拿起手边的报童帽戴上,两人一道往学校去。将大洋收好,五月的阳光已经热洋洋的了,理发师心想,这摩登造型的完成度,真是不看温度只看脸。

    已是深夜,程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门前和廊下亮着几盏微弱的灯。

    程幼宜绕到后院翻墙而入,路过书房见里面黑漆漆一片,方敢推门进去。向前几步,雪茄的香气灌进鼻腔,书桌上闪烁着一点橙红的火星。

    走近去按亮台灯,那软椅上坐着的,不是程主席又能是谁?

    程幼宜没想到父亲会在书房等自己,顿时心跳如鼓,被那眼神盯得做不出反应。

    而程主席在见她这新形象后,也被吓得气息一窒——这短的程度,彻彻底底是男士发型了,欣慰的是,比出门时那狗啃造型好看多了。

    父女二人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一阵,竟都没有开口。

    程幼宜挪动脚步试探,一双眼滴溜溜地转,大气都不敢喘。

    自打她午后出门,程主席就坐在书房等她回来。他这小女儿性格大大咧咧的,向来不拘小节,但没成想,她真能去把头发修得这样短,活像个妙龄出家的姑子,真是疯魔了!就凭她这幅形象去游行被抓了放上报纸,非让家门蒙羞不可!

    好在今天她回家了,群众也没有那份运气看他程家二小姐这幅潇洒出尘的娇容。

    半晌,程主席从鼻腔哼出一声:“还知道回来?”无论如何,在毕业以前,他得把这程幼宜给嫁出去不行,他已经老了,降不住这飞扬跋扈的二小姐了。

    “我来找我的眼镜。”程幼宜上前两步,自顾自在抽屉里翻找。

    用食指点点书桌,程主席的目光在她的短发上移不开眼:“你真不想”

    程幼宜猜得出他要说什么,忙堵了这话头:“爸爸,我真不想嫁!林家有什么好的?不过是北平来的破落户,发家发得不干净,名声也臭,我嫁过去,能有好果子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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