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为君者尔
夜里,孙大婶帮他们铺床。
孙家屋小,只有两间卧室,一间是他们夫妻的,一间是两个孩子的。今晚他们准备带着孩子睡一间,让给他们一间。
孙大婶本以为兄妹俩睡同一间屋子是没有问题的,可少年却说他家妹妹比较内敛羞涩,还是把房间单独留给她,他去睡二楼的阁楼就好,现在夏天,阁楼凉快,他倒是很愿意仰着天窗看星星。
他已经这样说了,孙大婶也不好多说什么,帮他一起把床褥搬上去后,熄灯叫他们早些歇息,便回屋哄孩子睡觉了。
李煦柔悄然从卧室出来时,隔壁屋里传来了哄孩童睡觉的摇篮曲。
她站在廊檐下静静听了一会,沉着神色跃出了后门。
李煦柔走路一直像一只猫儿一样,轻盈无声,转过孙家后门的小巷,她往后街上一拐,迎面见到了双手交叠靠在出口墙边的符瑾怀。
符瑾怀:“殿下又失眠了?”
李煦柔沉吟了会,“嗯。”
符瑾怀:“刚好微臣也睡不着,我陪殿下走走?”
“我今天想自己走走。”李煦柔扭头而去,少年却跟了上来,迎着脚下的月光,负手而行在她身后。
李煦柔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六哥哥回去吧,刚刚孙大婶婶不是说了,晚上不要出门游荡,不安全。”
符瑾怀:“既不安全,殿下不回去,微臣如何能回去?”
李煦柔默然片刻,加快了脚步,“一般人伤不了我。”
符瑾怀三步并两步拦至她身前,张手挡住了她,“殿下是不是想去收拾那两个北漠士兵,还有那个黄鼠狼?”
下桌前,她似为了自身安全,谨慎地询问孙大婶那些士兵的驻扎地时,符瑾怀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李煦柔不语,符瑾怀道:“殿下方才没有在孙家动手,应该已经在心里掂量了此事不妥。”
她在阁楼里攥紧拳头时,他已经从她眼里看到了杀意。
李煦柔并非良善,两个北漠士兵,于她绰绰有余。可如果在孙家动手,一旦惊动了更多士兵,必会连累到孙屠夫一家人。
是以她选择了隐忍,只是,“我还是气不过。”
“殿下想缓解小镇百姓的痛苦,杀两个士兵,不过是杯水车薪。”
李煦柔抬眼看向了他,“那就不止杀两个。”她侧头一声,“阿木!”
阿木旋风般飞来,半跪在她身侧,听候指令。
她是个执拗的孩子,自己能想办法处理的事,就不会轻易依赖别人,她把阿木当作保命的底牌,第一次唤他出来,却不是为了自己。
这一瞬间,符瑾怀仿佛越过眼前的少女,望见了以后的李昭阳。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她后期的作为和选择。
华洲朝堂在战争上的意见分割两势,一大帮文臣都是主和派,同意花钱买平安,李昭阳是坚定的主战派。
她力抵朝堂一切反对的言语,不惜杀鸡儆猴,铲除了很多主和大臣,以致后期众人撕开她伪善的表皮,皆骂她嗜战凶狠,心无悲悯,不顾百姓安危。
可当华洲将所有失地收复回来后,她毅然与北漠新任大汗耶律赫签订盟约,两国互通边贸,和平言好,让百姓过上了真正太平的日子。
符瑾怀深吸了一口气,考虑当下,“你今晚便是带着阿木杀掉镇守小镇的所有士兵,砍下那百夫长的头颅,明日,仍会有新的北漠士兵过来驻守,甚至更多。道理与殿下不在孙家动手是一样的,小镇士兵遇袭,即便死无对证,北漠那厢也会认定是小镇的百姓不安分,有反抗之心,从而派驻更多的士兵前来镇压,届时只会有更多的欺辱。”
“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们,不如先不要去打破这里的平衡。”
他每一句说的皆是道理,每一句又精准地刺痛了李煦柔的心,一瞬间,她逝世的外翁,五个舅舅,还有她的母亲,纷纷萦绕在了她的脑海里,耳边不断响起他们同她说过的,为君者,当护一国百姓,为将者,自卫一方子民。
李煦柔第一次惊觉,便是五年过去,她早已不是幼时的她,内心早已变得阴暗诡谲,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的教诲。
她恨声道:“那我便什么都做不了吗?”
符瑾怀见她目光里皆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憎恶,不得不妥协地叹了口气,“想给他们一个教训,也不是不可以。”
李煦柔热忱地将他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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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孙大婶一大早起身,想着给客人准备早餐,却发现屋内和阁楼已不见人影。
临时借的衣物统统叠好放在了桌上,正上方,留下了四颗莹润的珍珠。
孙大婶将珍珠置于手中相看,外面突然响起了纷杂的人潮之声。
她一开门,只见大伙儿都放下了手上的活计,陆续往西边而去。
“发生什么事了?”她抓住一个街坊询问道。
“黄鼠狼给北漠人送的酒出问题了,北漠人大怒,正在抄他家呢!”
旁边的邻居听得欢呼大笑,“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天道好轮回,快,一起看看去!”
黄府乱成了一锅粥,百夫长用刀将他架在地上,他不停地大喊冤枉,对方却一点都不信他:“我还以为你小子厚道,没想到这么狠毒。老子行军打仗那么多年,竟着了你个酸儒的道!”
“小人,小人冤枉啊,小人当真不知那酒有问题。”
“那酒你送来的!”
“小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昨天我家里莫名多了一个侍女,一定是她,是她干的!”
“多出的侍女?她人呢?”
“不、不见了……”
“你在这大变活人,诓老子呢!”百夫长一脚踹在他腰上,直接把他从黄府的门里踹了出去。
黄师爷摔了个狗啃泥,一抬头,大快人心,围观的百姓纷纷呸了他一脸口水。
孙屠夫驮着小胖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孙大婶抱着小宝,望向了手上的珍珠。
此时,那对少年少女,已经骑着大马,跟着大可汗找寻而来的队伍,往草原回去。
李煦柔回头望了一眼河流的东边,总有一天,她会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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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伦受了惩戒,在李煦柔离开东部之前,她都不得出帐半步了。
八月,他们跟着耶律洪烈南下。
五天行程,连赶了三天的路,第三日傍晚,靠水扎营休整一夜。
夏季炎热,雅兰洗了一串葡萄,又用桶放在水里泡凉,拿去和李煦柔一同分享。
只见女孩十分乖巧的坐在石墩上,手上翻阅着一本不知名的小册,守着待沸的锅。
“在看什么呢?”雅兰走前,捏了一小把葡萄递给她。
李煦柔将册子放于膝上,双手接过致谢,回头觑了一眼在水边玩闹的少年,“六哥哥说待会煮面吃。”
雅兰将册子拿来一看,笑出了声:“你还带了菜谱,现学现做?”
李煦柔:“六哥哥带的,他还可有理了,说‘活到哪,学到哪’。”可她当真不是很敢当他第一次试验的奉陪。
雅兰哈哈笑了笑,看向了河边。
草原一望无际,没什么遮挡,月光直直打在水上,就像铺了一层淡光,照亮着河水。
雅兰瞥了一眼符瑾怀身旁教他拉弓朝水里一通乱射的男人,微红着脸讥了一声,“多大个人了,还这么爱玩,也不知道他跟来干什么?”
李煦柔:“萧哲将军不是奉命护送洪烈酋长回去的吗?”
“你看他有待在我阿父身边过吗?”雅兰满脸嫌弃他“不务正业”。
李煦柔低低笑了笑,陪她吃了会葡萄,见锅里的水逐渐冒起了泡,正要回头唤人,少年已经来到她身后,弯腰越过了她耳边,盯向眼前的锅,“水开了吗?”
男人们在水边闹腾嫌热,纷纷剥去了上衣。
远看时不觉得有什么,一靠近,肌理间迸发着少年人的青涩有力,肤质细腻,犹如她常爱拿来喝茶的白瓷杯,李煦柔睫羽不由得发颤,头侧过另一边避开了他,“快了。”
符瑾怀转身将衣服披上,萧哲拿着一排用箭串起的河鱼兴冲冲递在雅兰面前:“看,不减当年吧。”
雅兰伸手数了数,嗤地笑了一声,抬眼望他,“确实不减当年,你十五岁的时候抓六只,现在二十岁,还是抓六只呢。”
萧哲不以为意,不请自来地挨在她身旁坐下,将鱼放在了火堆上熏,捻起她手里的葡萄:“主要我刚刚大半的时间都在教瑾怀怎么抓嘛。”
雅兰一掌拍开他的手,转身问符瑾怀要不要吃葡萄,符瑾怀笑着伸手,萧哲扑上前一把全抢了去,“他不吃。”
符瑾怀不乐意了,“将军看我伸出来的手,是不吃的意思吗?”他与萧哲相识不久,两人却一见如故,火速玩到了一块,不知是志同道合,还是臭味相投。
萧哲一口一串,连吐皮都省了,“我很少教人的,你可是我第一个徒弟,按你们中原的规矩,你还得给我奉一杯拜师茶,叫我一句师父呢。不过我不爱喝茶,这葡萄,就当你孝敬我的了。”
符瑾怀:“有把徒弟的辛劳成果占为己有的师父?”
雅兰:“这是我的葡萄。”
萧哲对雅兰咯咯笑了笑,冲着符瑾怀理直气壮,“怎么,只准你给你们公主煮面,不准我给我们公主烤鱼?”
符瑾怀笑道:“哪敢不准,只是我的面还是我的面,我的鱼却成了你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