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奈落
梦里。
有谁一直在耳边哼唱。
回过神来，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洛承从膝枕上坐起来，看着放在眼前的，被泪水濡湿的两只手。
原来哭泣的是他。
穿着修道服的少女安静地继续哼唱着温柔的曲调，闭着眼睛。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枕在她膝盖上熟睡的洛承已经坐起身来。
令人感到怀念的温度。
“……这里是哪儿？”
洛承不明就里地哽咽。
“奈落。”
少女睁开了眼睛。可是语气与刚才那样温柔的曲调完全不同，此时就如同机器人一般，既不悲伤，也不快乐。
那是没有情绪的声音。
洛承抬头看去，那是教堂的穹顶。彩色的玻璃透出斑斓的光。
死亡一样的静谧。
他往远处望去，敞开的大门外，是四处盛开的鲜艳花朵，正泛着蓝盈盈的光。花丛上，则是粉色和金色混杂着的斑驳天空。
那绝不是可以出现在现实中的图景。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任何印象的，本该是死物的风景却让洛承觉得哀伤。
不对，让他觉得哀伤这种说法并不准确。
应该说，这副幸福又安宁的，散发着光芒的美丽景色是由哀伤和绝望构筑成的，泪水就是教堂的砖瓦，是外面长成的每一朵花，每一株草，叹息就是天空上流动着的每一片云彩，每一只飞鸟。
明明应该是幸福的景象。
“原来如此，原来我死了啊。”
洛承并不觉得难以接受，相反，他在毫无道理的无声哭泣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心。
“只是睡着了。”
少女再次开口。
“这样啊。”
洛承呆呆地看着完美到让他险些窒息的整个世界，居然会因为他没有死这种理由感到失望。
“嗯。”
沉闷的少女。
“……请问你是？”
“你的根源。”
声音确实在哪里听过，在被追杀的时候，在成为走阴人的时候，说话的就是她吧。
真不像话。
明明都那么苟且地向她祈求自己想要活下去了，但这个时候却怎么都不愿意重新回到那个冰冷的世界中去。
要是一辈子都能在这里度过就好了。
“很委屈？”
少女发出了不像疑问的疑问。
怎么说呢。
“嗯，很委屈。”
泪水忍不住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怎么也擦不干净。
思考不了，也懒得去思考。
奈落容不得思考，它只包容人最纯粹的感性，只包容人的笑靥，或者泪水。
少女把洛承的脑袋继续摁到自己的怀里，拉到自己的膝盖上，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用并不温柔的语气说——“乖——乖——不哭。”
愈是这样，洛承愈想放声地恸哭。
因为父亲的死，因为生活的鸡毛蒜皮，因为此身过得并不尽如人意。
尘埃尚且积成山脉，何况是将人的情绪无限放大的奈落。
“谢谢。”
“对乌鸦说谢谢这种话不会被领情的。”
少女重又闭上眼睛。脸颊被透过穹顶彩色玻璃的光线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乌鸦，是什么呢？
洛承感受着脑袋下柔软的触感，隔着被眼泪模糊的视线望着教堂的门外，那里憩着几只白色的鸟。
然后，一齐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停来了一只黑色的鸟，它扭头回望洛承，回应着他的目光。
“谢谢。”
少女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那只黑鸟听到。
黑鸟则回以聒噪的叫声，也扑着翅膀飞走了。
是乌鸦吧。
“你看。”
少女没有睁眼，但对一切似乎都有知悉。
洛承不明白少女要表达的意思是什么，单觉得这只被一声“谢谢”就吓走的乌鸦稍微有些寂寞。
不同于洁白美丽的鸟群，它与丑陋聒噪为伴。
甚至会被人的好意吓走。
门外起一阵风，扑进来，微扬起少女细碎的刘海，将它轻轻摆弄着。
在悲伤作为底色的景物当中，少女始终摆出坦然接受的样子，不见人性的光辉，也没有人性的低劣。
难于评价她到底是活成了洒脱的样子，还是早已经麻木。
风愈大，洛承听到树叶摆动的声音。
闻到风卷来的温暖的味道。
体会到风的轻抚。
眼睛重又闭上，静悄悄地融入片刻的宁谧。
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个不停。
身体再次如临睡一般放松下去，眼皮也越来越沉重。
不知道再次醒来到底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也许，还是会像往日一样，拖着快要被鸡毛蒜皮压垮的心灵回到骨感的现实。也许，就停留在这里，枕在少女的膝上，仿佛刚出生的婴孩一样，用泪水肆意释放自己的情绪。
困意赶走思绪。
“还能再见到你吗？”
本能地想要抓住，到头来，口中说出的话也变得昏昏沉沉听不清楚。
“嗯。”
可她的声音似乎撕破了睡意的朦胧，清楚而又干脆地直抵洛承的心灵。
那一瞬间，洛承被安全感包围。终于再也撑不住，沉沉地睡去。
如他初醒时听到的婉转温柔的曲调，在他睡时，曲调又起。
只是一个梦吧。
在醒来后片刻就再也抓不住只鳞片爪的胡思乱想。
………
醒来，是透过窗帘的缝隙刺在他眼睛上的白光。
用还没从睡意中彻底苏醒的手稍微遮挡了一下。
眼角有湿润的感觉。
熟悉的卧室灯和苍白的天花板。
又是，一个人。
洛承揉了揉眼睛，套上自己的衣服，推开房门。
奇怪的是厨房那边已经有忙碌的声音了。
“啊？这就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会睡死过去嘞。”
陈七襄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嫌弃的感情可以说已经在脸上生根，然后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地方了。
“……难道我睡了很久吗？”
洛承只好不好意思地回应着。
虽说窗户外面的天已经亮堂起来，但太阳不是还没露出来嘛。
不过考虑到是冬天，也许是有点晚了吧。
“倒不是说那个……”
陈七襄愣了一下，抱着肩膀看向厨房内，视线跟着谁也挪出来了。
“醒了。”
少女苦着脸——不该说苦着脸的，那本就是什么情绪的表情。总之，穿着修道服的少女单手端着盘子，走出来，放到了餐桌上。
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洛承。
银白色的头发因为脚步刚刚停止，也跟着微微摆动着。
眼睛不同于寻常少女那样的灵动，虽然看得出本身很漂亮，但总氤氲着疲惫一样的感觉，“疲惫”这个词本身也并不准确。类似机器人一样的气质吧。
洛承呆住了。
“你是那，那个——”
过了半天，硬是叫不出名字来。
两张见过的面庞在印象里逐渐重合起来，都是令他极为深刻的，绝不可能弄混的人物。
一个是为阻拦猫而被无数石子穿透身体，坠落到黑暗里的少女。
一个则是在仿佛梦境一般的场——奈落里，轻抚他的脑袋，用蹩脚得如同机械一样的语气安慰他说“不哭”的少女。
“看样子，你总算搞清楚状况了。”
陈七襄显得很头痛地用手抵住了额头。显然为如今的这个景象搞得很有些苦恼。
啊……要说的话，一定是昨晚那不真实的景象不单影响到洛承的情绪了，还把他的头脑也给冲昏了吧。竟然没意识到她就是在楼梯间看似已经死去的那位少女。
“？”
少女偏了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