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黄金衔尾蛇(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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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很难,太难了,面前的一切都光怪陆离, 身边的人也变得很奇怪, 她要做的事情难到令她心生恐惧与绝望。
于是她才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个出使翡冷翠的任务,想从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里逃离出来。
在听见女儿鼓足勇气提出自己前往翡冷翠的要求后,亚述的女王难得沉默了一会儿。
桑夏很诧异于自己竟然能将当时的情况记得这样清晰。
那是一个玫瑰盛开的午后, 罗曼宫廷里精心培育的玫瑰挤挤挨挨地生长着, 吐露出浓郁的芬芳, 年过不惑依旧风情无限的王后——同时也是罗曼女摄政坐在书房里, 金棕色的长发盘在缀着钻石的冠冕中,宝蓝色的眼眸深邃动人,丰盈的红唇饱满润泽, 右眼下有一道伤疤,与罗曼宫廷推崇的苍白纤瘦的美不同,这位来自亚述的王后有着麦色的皮肤,浑身上下都透着野性不驯的傲慢, 就像是来自旷野的母豹子, 艳丽得令人难以直视。
数十年的罗曼宫廷生活磨去了亚述公主桀骜不驯的尖刺,她平和地放下手中的羽毛笔, 看着战战兢兢站在她面前的女儿, 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翡冷翠?”亚曼拉王后轻声问, “为什么想去那里,我亲爱的孩子?”
桑夏低着头, 手指不自觉地磨蹭着裙角大颗的宝石——与日常穿戴的罗曼式大摆、束腰、宽领、荷叶袖的长裙不同, 她今天穿着非常“亚述化”, 用一整块丝绸拼接起来的长裙, 以挂满宝石装饰的腰带勒住,肩头薄如流水的纱巾拖拽到地面,上面的金粉随着步伐走动闪闪发光。
她的母亲长久地怀念自己的故国,自从当上了女摄政,亚曼拉就很少再将自己束缚在沉重华丽的罗曼式宫廷长裙里,猩红、宝蓝、橄榄绿、柠檬黄……种种绚烂浓厚的色泽随着亚述丝绸的涌入风靡了整个宫廷,亚曼拉将日常饮用从罗曼人惯喝的葡萄酒换成了亚述的麦拉达——一种亚述的晨间饮料,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王后的行为当然惹来了许多贵族的不满,但碍于亚曼拉的权威,他们只能私下里抱怨,桑夏也听到过不少次这样的抱怨。
亚曼拉对此当然不是一无所知,可她堪称傲慢地无视了所有不满。
“我听说加莱的出使人选是那个弗朗索瓦公爵,与之相对的,我们是不是也要有身份相当的人去才好?不然翡冷翠那边或许会对罗曼有意见。”桑夏轻声说。
“亚述,”亚曼拉凝视着自己的女儿,耳垂上两枚饱满硕大的玳瑁猫眼石耳坠随着女王的动作反射出璀璨的光芒,“你忘记了说亚述。”
是的,在两国的最高统治者目前为同一人的情况下,亚述和罗曼等同于一个整体。
但她没有再就此说下去,转而看向了桌上堆积的文书:“出去看看也好。”
母亲松口得太快,以至于为此准备了两天的桑夏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难以置信地抬头,发现自己母亲现在的神色很奇怪。
她好像在看纸上的字,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
“我会让人去挑一些礼物,你带到翡冷翠去,另外……把亚述刚送来的那一把匕首也带去,庆贺教皇的继任。”
桑夏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母亲很喜欢那把匕首,从拿到它开始就佩带在身上,现在竟然舍得割爱?看来翡冷翠对于亚述和罗曼来说,还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亚曼拉掀起眼皮,望着年轻稚嫩的女儿:“我允许你在翡冷翠多待一段时间,如果可以的话,与教皇打好关系,至少不能让翡冷翠倒向加莱。”
提到加莱时,女王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加掩饰的厌恶和痛恨:“警惕弗朗索瓦,那是只不择手段的野狗,任何时候,不要让骑士离开你太远……”
停了停,她忽然补充了一句:“你可以在翡冷翠多待一段时间,直到你愿意回来。”
桑夏受惊似的看着她,年长的女性早就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但她并没有揭露,而是堪称温柔地说:“我希望你快乐,桑夏,我尽力把一切最好的都交给你,哪怕是王国和我的冠冕——但在这些无法抛弃的责任之外,我只希望你快乐。”
这些温情的话语,让桑夏恍惚好像回到了自己年幼的时候,那时罗曼的宫廷里贵妇人穿梭谈笑,无数的蝴蝶围绕在君主身旁,她们谈论国王流水般替换的情妇以及时下昂贵的珠宝华服,用扇子遮着脸,无声地嗤笑王后与宫廷的格格不入,矜持又轻蔑地对年幼的公主行礼。
那时的亚曼拉沉默而平静,穿着罗曼的宫廷长裙,端着葡萄酒,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合格的罗曼人,只有在看见桑夏的时候,会露出温柔的笑意,会在她耳边唱亚述语的摇篮曲,会给入睡的小公主一个温暖的拥抱。
她那样用力地爱着自己的孩子,所以尽管罗曼的宫廷这样复杂,但身为国王唯一的子嗣,桑夏居然生活得堪称无忧无虑。
直到她成为女摄政,罗曼国王拉夫十一世逝世,一切才发生了改变。
桑夏同样热烈地爱着自己的母亲,但她发现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和母亲相处了。
于是她离开了自己的母亲,越过海峡和高山,来到了遥远的翡冷翠,见到了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人。
“母亲,很抱歉过了这么久才给您写信,我在翡冷翠见识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很想立刻与您分享,您在罗曼还好吗?希望西蒙娜夫人有好好监督您的休息,我命人给您送去了很多翡冷翠的特产,您或许会喜欢。”
翡冷翠,划拨给罗曼及亚述来使居住的宫殿里,桑夏公主低着头,认真地写着给母亲的信。
这是她来到翡冷翠后第一次给母亲写信,想到白天与教皇在图书室的见面,她沉思了一会儿,将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继续写道。
“……今天我接受了教皇的邀请,与他在教皇宫图书室见面了,西斯廷一世有超越常人的魅力,外交大臣有和您说过他是个怎样的人吗?我觉得他非常有趣,不……不是那一种有趣,而是……我想不到怎么说,母亲,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跳会忍不住加快,我很想靠近他,我想给他一个拥抱,这是喜欢吗?我不知道,这很奇怪。
“您也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吗?和父王?啊,我好像偏离了主题,那么说回来。西斯廷一世喜欢阅读,他送了我几本和亚述有关的书,我看了,非常有意思,您应该也会喜欢,我让人和礼物一起送回罗曼了——如果您看完了,可以告诉我吗。我们没有谈论很多话题,但是拉斐尔隐晦地透露,他愿意接受罗曼和亚述的友谊,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并不是那么喜欢来访的那位弗朗索瓦公爵,这很正常,我也不喜欢他,和您说的一样,那位公爵装腔作势又野心勃勃,很难说加莱皇帝还能忍受他多久。”
写到这里的时候,桑夏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对拉斐尔的感知,这种感觉很微妙,她确信拉斐尔将那种厌恶埋藏得很深,但她就是能从年轻教皇波澜不惊的面容下发现那点不满。
女性的第六感实在是很玄妙,这让她们在很多场合无往不利。
而那些告白……桑夏孩子气地噘了噘嘴,文字好像比话语更容易令人袒露心声,她毕竟还是依恋自己的母亲,女儿和母亲说一些小秘密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注意到,拉斐尔现在的境况可能并不是太好,您知道翡冷翠的十三人议会吧,那个由教皇国的其余十三个城市组成的联盟议会,他们正在观望新教皇,而波提亚……我不太明白,它在扶持了拉斐尔之后又好像和拉斐尔疏远了?总之,我认为现在教皇的情况有点糟糕,不过拉斐尔什么都没有表示,他看起来很镇定,我真心希望他能度过难关——之前的教皇也都这样可怜吗?除了那个大发横财的莱恩以外。”
“……这里的生活还算不错,但是远离了您让我感到不太习惯,我已经开始思念您啦,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得到您的一个拥抱。
“祝伟大的亚述女王、罗曼女摄政陛下一切安好,
“您的桑夏,于翡冷翠。”
桑夏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张羊皮纸,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笔,把羊皮纸卷好塞进木筒,用火漆密密实实地封住了开口。
与此同时,教皇宫的主人也尚未入睡,结束了白天和桑夏公主的简单会面后,他继续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中去,来自教皇国和其他领地的文书源源不断,他把问好的书信都批复了放在一旁等着寄回去,而把来自十三城市的文书摊开放在桌上,神情阴沉。
教皇登基,身为教皇国的属地,这十三座城市本该立刻宣誓效忠、奉送年金,领主们的确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宣誓了向翡冷翠和西斯廷一世的效忠,但是最重要的年金……
除了波提亚送来的五万金佛罗林,以及作为去年税收奉纳的三万金佛罗林外,另外十二座城市送来的钱加起来还不到十万,各种借口的哭穷都能组成一本《教你怎么拖欠债务》了,对于这些借口……拉斐尔当然是通通不信。
可是他现在没有办法。
他手里没有人,教皇卫队是一片散沙,翡冷翠治安巡逻队不由他直接掌控,没有人完全忠心于他。
桑夏的感知没有错,拒绝了尤里乌斯的庇护后,拉斐尔目前举步维艰。
年轻的教皇神色压抑,良久,忽然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
那就来看一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好了。
那是什么声音?
他们用眼神互相交流。
好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冕下从床上掉下来了?
其中一个人歪着头想。
胆子更大的那一个上去轻轻敲了敲门,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问:“圣父,您还好吗?我们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室内传来了长久的寂静,就在他提心吊胆着生怕这是个乌龙,而胆大包天的自己打扰了圣父的休息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不,没什么,我没事。”
过了几秒,他低低补充了一句:“谢谢。”
圣父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疲倦,那名得到了圣父的谢意的护卫受宠若惊地想,其实圣父的年纪和他的小弟弟差不多大,那个混小子还习惯于流连在玫瑰花房里,和与他同龄的青年们干点混蛋的事,但是圣父已经是承担起世界信仰的大人物了,这就是人与人的差距吗。
护卫在心里嘀咕,但是……怎么说呢,圣父每天都看起来很辛苦,教皇宫里有流水似的事务来往,涉及各个国家、整个大陆的信仰的事件都会汇聚到这个圣城的心脏来,作为圣父的护卫,他很清楚,圣父的休息时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要付出这样的代价……算了,还是让那个混小子去玫瑰花房消耗他多余的精力吧。
室内特意调暗了的汽灯光线稳定,照在绸缎的帐幔上,在地毯拉出长长的影子,凌乱的床上空无一人,教皇宫年轻的主人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灿烂的金发潮湿地黏在脸上、脖子和领口的皮肤上,一双淡紫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翻滚着粘稠的恐惧,他费力地把自己蜷缩起来,雪白的侧脸用力蹭着羊毛地毯,直到皮肤泛起了刺痛。
这种微不足道的痛终于将他从梦魇中拉扯了出来,尖利嘶喊的灵魂被塞回空空的躯壳,去填满尚且在颤栗的身体。
拉斐尔再度用力抱紧了膝盖,好像母胎里的婴儿环抱着自己,从这个生疏的姿势里,他汲取到了一点点薄弱的熟悉感,凭借着那一丝微弱的理智,他回答了门外护卫的话,用力压抑住剧烈的呼吸频率。
安静,安静下来,拉斐尔,他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你还活着。
他战栗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皮肤光滑温润,手指摸到了湿热的汗水,皮肤下的血液汩汩地奔流,心脏还在有力急促地跳动。
过于剧烈的呼吸让他眼前有那么一段时间的昏暗,视野里的一切都被剥夺,他再次在梦里见到了从门外无声而来的刺客,冰冷的刀刃贴上他的脖子,而他只能在剧痛中无助地挣扎,从梦中醒来后,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布置让他骤然受到了刺激,一瞬间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于是他就从床上摔下来了。
拉斐尔将脸深深埋进羊毛地毯,用力闭上眼睛,拼命去克制身体的颤抖,那种被死亡逼近的感觉太过恐怖,哪怕他并没有那么畏惧死亡,也无法制止自己的恐慌。
年轻的教皇抓住地毯上的长长羊毛,将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柔顺的金发散乱一片,苍白的脸上被羊毛纤维蹭出淡淡的红,他小口小口地呼吸着,直到恐惧的灵魂彻底被大脑攥住,用理智控制住奔流的思绪,他才缓慢地舒展开身体。
四肢还因为刚才不自觉的用力过度而僵硬麻木,时不时抽搐一下,他躺在地上,扯着垂落下来的床单,将自己的脸盖住,半晌又猛地掀开。
被隔绝了视线的不安全感更加剧烈。
他的视线茫无目的地四处逡巡,最终落在了墙边用以放置装饰物的宽形矮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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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早祷钟声从教皇宫的钟楼上响起,整个翡冷翠都在这个钟声的提示下开始了新的一天,尤里乌斯穿戴好,在临近花园的落地窗边坐下,圆桌上已经放好了简单的茶点和晨起早茶,一束娇艳欲滴还坠着晨露的鹅黄百合在水晶花瓶里舒展着花瓣。
锡兰红茶芬芳温暖的热气迎面而来,抚慰了尤里乌斯的起床气,他端起描着金边的瓷杯吹了吹热气,啜饮了一口有着“液体黄金”美誉的红茶,窗外的王后玫瑰开得如火如荼,花匠特意将面对着波提亚家主的这面玻璃的花朵修剪得异常艳丽,并且定期挖掉长势不那么好的植株,希望波提亚先生一天的心情不会因为自己的工作而变得糟糕。
要知道,侍奉贵人就是有这样的风险,做好了不一定会有奖赏,但是如果贵人不高兴了,倒霉的总是他们这些底层人。
而波提亚年轻的家主……那可不是一个性格很好的人。
尤里乌斯侧过脸看了两眼花园,红茶的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镜片,他摘下眼镜,接过一旁侍从递过来的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顺口吩咐了一句:“花园的玫瑰还不错,给花匠一个金佛罗林。”
侍从没有任何回答,但显然他的命令并不会被忽略。
尤里乌斯想了想:“给冕下送一束安神鸢尾去,从波提亚宫的花园里剪,选最好的。”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窗外尚未完全明亮的天色,淡淡补充道:“现在。”
侍从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迅速一弯腰,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先生的意思非常明确,他们需要在教宗冕下用早餐之前,将这束波提亚花园里千挑万选出来的花送到对方桌上,如果没有办到的话……
尤里乌斯并不是一个爱发火的人,他的教养也不允许他大喊大叫,但波提亚家的人其实宁愿面对十个咆哮的雷德里克,也不要去和不知道生没生气的尤里乌斯见面。
天边的霞光喷薄出璀璨的色彩,太阳终于爬行到了翡冷翠钟楼上方,作为教皇,拉斐尔需要严格遵守教义,在早祷的钟声响起时起床,完成早祷,然后去餐厅吃早饭。
当他到达餐厅时,尤里乌斯已经在那里了,他正站在餐桌旁,调整着花瓶里的一束安神鸢尾,将每一朵花都摆放到最完美的角度,淡蓝的花朵优雅地伸展枝叶花瓣,修长的花瓣如同纤细的指尖轻轻落下,被尤里乌斯灵巧地托着转动。
餐厅是几个大小不同的房间构成的,不同规模的宴会需要用到不同的房间,最大的一个房间可以容纳上百人进餐,最小的一个恰好够两人面对面而坐,每个房间的景观都经过细致的设计。
早餐不会有什么客人来访,所以一般只有秘书长和教皇共用,早餐室里就只有一张圆桌,圆形的房间巧妙地开了十扇窗,细长的石膏柱举起半圆的穹顶,墙壁上画着歌颂春日的壁画,角落的石膏花盆里摆满了垂落枝叶的花束,自然浅淡的香气混合着属于食物的热气,令人心中一松。
尤里乌斯将那一束精心调整后的安神鸢尾放在餐桌中央,雪白的餐布上已经摆好了银质餐具,两人入座后,侍从们开始有条不紊地上菜,热气腾腾的煎蛋、烤羊排和蔬菜汤慢慢填充了餐桌,没有人说话,只听得见花园里乐队演奏的轻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