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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黄金衔尾蛇(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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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夏一言落下,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上百人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怔怔地看着放出了疯狂宣言的女孩子。

    罗曼的公主单手撑在霍顿公爵面前的桌上,另一只手握着深入桌面的短刀, 隔着雪亮的刀光逼视自己年长富态的王叔, 和她的竞争对手相比,她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柔美, 淡蜜色的皮肤像是柔润的珍珠,蓝色的眼眸比婴儿更天真纯稚。

    这样青春美丽的少女适合在玫瑰花丛中听取骑士热烈的情诗,适合在众多追求者中拣选心仪的情人, 适合在珠宝华服中消耗掉她珍贵的年华。

    唯独不应该在这个男人聚集的角斗场里拔剑。

    但是不可否认,当她拔出刀将之深深扎进桌面时, 最顽固不化的老古董也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感叹。

    真美啊。

    在那一瞬间,当公主拔刀劈开浪漫的十四行诗,为了捍卫自己的王冠,站在残酷的博弈场上, 脱去命运赠予她的青春皮囊,那个骄傲果敢的女孩美得就像是在发光。

    这回没有谁觉得她和亚曼拉不像了,她们两个像得要命!简直是一模一样!

    “来吧, 霍顿叔叔, 你很害怕吗?”桑夏公主压低了身躯, 像是野兽凶狠地逼迫自己的猎物,此刻在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性别和悲愤辈分的桎梏,只有最赤|裸裸的竞争对手的身份。

    她温柔的蓝色眼眸深沉如海,神态与此刻高高在上的亚曼拉奇异地重合了。

    霍顿公爵看着自己的侄女, 脊背紧紧贴在椅子上, 汗水都快将衣服打湿了, 但他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想法, 不仅没有,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希望自己能原地从这里消失。

    魔鬼!

    桑夏和她那个异教徒母亲一样,都是魔鬼!

    罗曼从未有过这么荒唐的赌局——让王位继承人像是小丑一样靠决斗分出胜负?!这又不是什么罗马角斗场游戏!更何况,他是年长者,还是男性,难道要他去和自己的侄女比武?

    简直荒谬!

    霍顿公爵下意识地想要去看周围的人,让那些嘴巴像是被缝了的家伙清醒一点,但他失败了——他甚至没能将目光从面前尖锐看着他的桑夏脸上移开。

    “您不愿意,是打算向我认输吗?”桑夏一字一顿地,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清晰地问。

    她此刻看着霍顿公爵的视线里带了点怜悯和轻蔑。

    她的叔叔,多么的愚蠢,浅薄。

    他到底是凭借着什么能成为她的对手?仅仅是因为上天赋予了他天生的优势性别?

    他居然到现在还不明白,他的性别优势已经荡然无存,此刻在王位面前,他们无比平等。

    然而他甚至不敢站起来,不敢在她的刀锋下回答她。

    气氛陷入了僵持,落在霍顿公爵身上的视线慢慢变得意味深长起来,贵族们固然不那么愿意支持女王,但是也不喜欢看见一个软弱到连女人的刀都害怕的国王。

    霍顿公爵察觉到了人心的浮动,他咬着牙霍然起立,伸手去摸腰间——摸了个空,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所有议员在进入议会大厅时都要卸掉武器,公爵也不例外。

    霍顿公爵咬着牙瞪了桑夏一眼,年轻的公主直起腰朝他微笑:“请不要害怕,叔叔,在您拔出剑之前,我不会袭击您的。”

    她的话与其说是安慰,更像是居高临下游刃有余的宣告。

    亚曼拉女王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到了现在才终于抬起手,她身后的侍从官会意,迅速离开了这里,过一会儿大门打开,霍顿公爵留在门外的执事走进来,他手里捧着一把男性使用的阔剑,走到公爵面前。

    霍顿公爵伸手握住这把陪伴自己多年的阔剑,脸上出现了复杂的神情,他回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和堂兄一起学习剑术的日子,罗曼王室一直有这个传统,所有王室子弟都有一手精妙的好剑术,哪怕他现在看起来臃肿、愚钝、迟缓,他也曾经在训练场上没日没夜地挥汗如雨,能将优秀的剑术老师斩于马下。

    跟那名执事一起出现的,则是桑夏公主的骑士。

    骑士手里的武器令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并不是他们预想中适合女性的精巧长剑。

    也不是经常被桑夏带在身上的短刀。

    足有一人高的长刀,光是刀柄就有手臂那么长,刀身沉重,刀刃约成年男人手掌宽,不用上手,只是目测一下就能体会到那种重量,大部分女性或许连拿都拿不起来,更不用说举着它挥舞,这个狰狞、凶悍,连样貌都透着肃杀血腥气的武器与精美绝伦的罗曼格格不入。

    事实上它也并非罗曼所有,这粗犷的武器带有浓重的亚述特色,而在更为遥远的东方,在它诞生的那个国家,它有个直白又凶悍的名字:斩马/刀。

    这是骑兵的武器,马上作战天下无敌,一刀枭首,横扫千军。

    这种过分血腥凶悍的兵器只能用于实战,它不是用来观赏的,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种武器,只有那些年长的、曾经参与过亚述之战的老贵族才记得它。

    他们脊背上的汗毛根根立起,光是看见它的模样,就像是嗅到了来自多年前亚述的血腥气。

    桑夏伸出双手,握住了刀柄。

    双手阔剑对斩马/刀。

    至少在武器上算是平分秋色了。

    但是当桑夏真的拖着长刀站在那里的时候,在场的贵族们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议会大厅里的空地上,公主和公爵相对而立,桑夏腾出一只手,堪称随意地扯开裙摆,将华丽的丝绸长裙撕开,随意地一脚踢到边上,露出下面利落的长裤,深吸一口气,抚上刀柄。

    霍顿公爵脱掉了外套,双手握着阔剑,罗曼王室传承了多年的这柄阔剑刃头圆钝,剑身厚重,可见它并非是依靠点刺取胜,而是靠劈砍制敌,这和斩马/刀的思路诡异地重合了。

    霍顿想要说点什么,桑夏不等他开口,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嘴:“您还有什么需要嘱咐吗?”

    霍顿:……

    这语气好像他一定会输一样!

    “现在,我们需要一位仲裁者……”桑夏说着,视线移向了台阶上的教皇。

    拉斐尔接收到了她的示意,从座位上站起来,摸出一枚金佛罗林:“落地即为开始。”

    双方显然都没有异议。

    拉斐尔将金币放在手心,而后高高抛起。

    印着波提亚当家头像和翡冷翠徽章的金币凌空飞起,在空中转出璀璨的一团金光,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盯着它,唯有两名王位继承人冷冷地凝视着对方。

    一声几不可查的清脆声响在大理石地面出现,随即剧烈的钢铁碰撞声在大厅中央炸开!

    斩马/刀在地面嘶啦一声扯开了一道细小的火花,桑夏躬身旋腰,沉重的长刀在她背上旋出一个圆,凶悍如出笼猛虎般向着霍顿扑去,公爵抬手劈斩,两把同样有着不俗重量的刀在半空相遇,撞开野兽角牴的嘶吼。

    平地刮起了一场风暴。

    这阵风暴来势汹汹,所经之处伤痕累累,平滑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被砸出了坑坑洼洼的印记,斩马/刀劈碎了鎏金的装饰,阔剑砍下了墙上的灯柱,坐在那里的贵族们浑身热血冲到了头顶,僵直着身体坐在那里,他们正在观看一场决斗,又或许这并不只是一场决斗。

    谁都不知道桑夏公主居然有这么高超的剑术,他们知道公主喜欢骑马,她的课程里也有剑术课,但是谁能相信,她的剑术水平居然能够支撑她在自己的对手面前挥舞起斩马/刀而不落下风呢?

    尽管亚曼拉一直在努力将桑夏推上罗曼继承人的宝座,但这么多年来,人们一直看见的都是亚曼拉,而这个藏在她身后的小女孩……她以前是宫廷里一株小小的玫瑰花,被母亲保护在摇篮里的花骨朵,后来是戴着公主冠冕的女孩,她活泼、美丽、大方、聪明,但是更多的还有什么?回想起来似乎都是模糊的一片雾。

    谁都不曾真的将她看在眼里,哪怕她已经代替母亲出使过教皇国,哪怕她一直都是罗曼名义上最接近王冠的人。

    直到这一刻,她挥舞着斩马/刀劈开了沉重坚硬的大理石地板,像是风暴一样,摧枯拉朽地撞进了所有人眼里,才让人前所未有地鲜明意识到。

    这或许是他们日后的女王。

    不是被亚曼拉庇护的公主桑夏,而是罗曼的王位继承人桑夏。

    霍顿已经好几年没有握剑,他的身体在长久的养尊处优中被腐蚀成了华丽中空的皮囊,挥动起阔剑来竟然有些力不从心,但是生死搏杀令他的肾上腺素急剧分泌,他的肌肉绷紧、血液奔涌,生疏感在快速地消退,他盯着桑夏,看着那张年轻的少女面庞,心里的恶意犹如见了阳光的春草般疯狂生长。

    他没有留手,每一下都奔着要了桑夏的命,这本来就是一场决斗,一个名正言顺可以取走桑夏性命的机会——多么美妙!只要能杀了她,亚曼拉还有什么借口阻碍他登上王位?她不过是先王的遗孀!厚颜无耻地占据了罗曼的王权这么久,是时候该将一切归还了!

    罗曼的王冠!本来就是他的!

    阔剑和斩马/刀轰然碰撞,刀锋间撕扯开火星,滚烫的风暴席卷而过,台阶上的女王冷静地看着下方,就好像身处其中悬命其上的并不是自己唯一的女儿,那双眼睛里甚至没有任何的情绪。

    拉斐尔侧过脸:“您就不担心吗?”

    亚曼拉闻言,将视线从桑夏身上移开,轻声说:“如果她输了,那就证明她真的不适合坐上这个王位。”

    拉斐尔挑起眉梢:“然而您为了这一天付出了这么大的努力。”

    “是啊,”亚曼拉的声音里仿佛有笑,又像是在叹息,“我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才能让她站到被看见的地方……”

    所以她怎么会输呢?

    没有人知道,桑夏为了这一天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的小太阳,从背着刀、抱着刀到能够自如地握刀,手心长出粗糙的老茧,从马上摔下来又一瘸一拐地上马继续练习……

    那个早就被腐化了的酒囊饭袋,怎么可能赢得过她?

    桑夏的刀越来越快,斩马/刀在她手里不断蓄势,刮起了一场以她为中心的龙卷风,沉重的刀势层层积攒,大开大合地抡砸,桑夏就像是一只依附在刀柄上的轻灵蝴蝶,巧妙地控制着长刀,跟随着刀锋前进飞舞,霍顿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恐怖风暴,他无法打断它,久未锻炼的肌肉正在向他呼告自己的疲惫,心脏和肺用力翕张着,将氧气泵入他的体内,但他还是觉得不够、不够。

    “为什么不反击?一味的躲避是没有用的,叔叔,你打算一直这样躲到什么时候?等王冠自己落到你手上吗?”桑夏霍然将刀贴地一扫,细碎的石子跳动着散开,霍顿一个激灵,狼狈地原地起跳才躲过这一击。

    “王冠是不会自己送上门的,叔叔!”桑夏的金棕色长发凌乱地散开,在散乱的长发里,蓝色的眼眸露出了狼一样的凶光。

    “——要去抢!”

    沉重的斩马/刀一击落空后并没有收回,而是原地翻转,坚硬厚实的刀面犹如巨浪,拦腰拍上了霍顿公爵的腰,发福的公爵竟然被这一刀凌空横向拍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十来圈,一直撞到了议会长桌的桌脚才停下。

    这凶悍的一飞把所有人都震惊了。

    桑夏拖着刀走过去,冷冷地凝视了自己的叔叔片刻,被撞得七荤八素的霍顿公爵甩了甩头,试图站起来,一只脚就踩上了他的胸口。

    冰冷的刀锋贴上了他的脖子,斩马/刀的刀尖依旧拖在地上,桑夏提着它,就像是握着一把铡刀,刃锋贴在霍顿公爵的脖子上,细细的血线从公爵脖子上流下,然而霍顿敏锐地发现,刀锋上施加的力量并没有减少——桑夏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这会儿他又选择性地遗忘了刚才自己的想法了,霍顿惨烈地嘶喊起来,将什么王位都抛到了脑后:“停下停下停下!我认输!我认输!桑夏!我的好桑夏!快住手,我是你的叔叔啊!”

    公主保持着这个姿势,单脚踩着霍顿公爵,手里提着铡刀,凌乱的长发下,锐利的眼眸巡视了长桌一圈。

    “现在,我说我赢了,有人有异议吗?”

    每一个接触到桑夏的视线的贵族,都第一时间低下了头,陆陆续续地,整个长桌的人都低下了头,这场景就好像他们在向新的君主宣誓效忠。

    桑夏于是说:“那么我宣布,自此废弃《萨里克继承法案》不允许女性继承王位的条款,依照继承法案规定,我,桑夏·伊莎贝拉·贡多拉·罗曼尼娜为罗曼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与加莱的婚约签订后,我将即位为罗曼女王,是为桑夏一世。”

    短暂的寂静后,长桌边响起了低沉的声音:“遵奉您的旨意,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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