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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黄金衔尾蛇(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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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时代,新鲜水果是奢侈品,将之作为装饰是实打实的炫耀财力的行为, 贵夫人们热衷此道,还为此建立了许多美发沙龙, 互相比拼如何在假发上堆砌无限高度的水果。

    男性当然不可能在头上堆这么多东西,于是他们想尽办法把朴实的男帽弄得花里胡哨, 各种鸟类的羽毛、宝石层出不穷,据说加莱的小皇帝有一顶用孔雀尾羽修饰的帽子, 羽毛下堆积祖母绿的宝石, 整个帽子足足有五公斤重,戴上那顶帽子之后周身一米之内无人能够靠近。

    弗朗索瓦公爵今天的打扮就非常“加莱”,他穿着紧身的白色长裤,缀满宝石的腰带扎着短外套,外套上用彩色的羽毛织出了细密繁复的纹路,一个颜色的羽毛为一层, 通过不同羽毛的层次组合拼凑出了色彩纷呈的图案,领口和袖口见缝插针地布满了昂贵的蕾丝,胸针挂坠等等饰物一个不缺, 简直把自己装饰成了一个行走的饰品展示架。

    每次他转身行走,灯光就会被他身上琳琅满目的钻石折射出粼粼波光,桑夏已经被这光晃了好几次了, 偷偷借着折扇的遮掩在后头翻白眼。

    拉斐尔假装没有看见桑夏的表情,自然地转头去和尤里乌斯说话——是的, 作为翡冷翠首屈一指的大家族, 波提亚的家长当然也是要到场的, 相比花公鸡似的弗朗索瓦, 尤里乌斯的装扮就低调很多,马甲和长外套,长裤束在短靴里,身上只佩戴了胸针和戒指。

    但即使如此,有着“波提亚”姓氏的他也是在场众人争相交好的对象。

    一个浅金短发深紫眼瞳的青年一直不远不近地站在尤里乌斯身边,他穿着象征主教的紫色祭披,偶尔看向拉斐尔的眼神充满了隐约敌意和不满。

    拉斐尔认出了他,这人就是在加冕礼那天,被他截胡了报信修士的那个主教,从外貌上判断,他有非常浓重的“波提亚”血脉特点,但拉斐尔记住他并不是因为这个。

    他记得,在他死后所见的那个颠倒混乱的漩涡里,过去和未来的碎片交织断裂,他看见了一些凌乱的历史片段——以文字记载的方式,而在这些碎片中,有提到过接替西斯廷一世的教皇之位的人名叫凯恩·波提亚。

    他的记忆力很好,所以能第一时间想起来这个人,波提亚家在翡冷翠钻营多年,几乎将这里经营成了第二个老家,自然也有许多家族成员进入了教廷,拉斐尔虽然是教皇之子,有着圣维塔利安三世的血脉,但他并未得到公开承认,而教皇选举有一个默认的前提——他的出生必须是经过主和世间法律认可的、合法的婚生子。

    拉斐尔被记在了一个早就死去的波提亚旁系名下,因为太过于旁系,他甚至没有获得波提亚这个姓氏,波提亚家对他的看法也不一致,这位“波提亚教皇”名不正言不顺,他们当然想要一个血脉更纯正、身世没有异议的纯血“波提亚教皇”。

    凯恩·波提亚就是他们推出来的候选人。

    在拉斐尔出现之前,凯恩稳扎稳打地从修士做起,一步一步从教堂祝祷爬到了主教的位置上,前面就是枢机的位置,结果横空出现一个拉斐尔截了他的胡,毕生的目标毁于一旦,凯恩能对拉斐尔有好脸色才怪了。

    不过……拉斐尔想起来,前一世他和尤里乌斯关系很好,所以在他继位后第四年年底,尤里乌斯让他签下了凯恩的授职令,将枢机的红袍交给了这位被拉斐尔截断升职之路的倒霉蛋。

    当时尤里乌斯的说法也很有趣,他说凯恩为了教皇之位已经努力了将近三十年,从五岁开始就要学习祝祷书,他的人生几乎都交给了教廷,而他的付出也的确值得一顶枢机的红斗篷,也算是一种补偿。

    至于是什么补偿,拉斐尔和尤里乌斯彼此都心照不宣。

    而现在想来,拉斐尔只觉得好笑。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波提亚就开始考虑放弃他了,凯恩就是他们的新选择——不,应该是原本就有的正确选择。

    拉斐尔不过是尤里乌斯一意孤行的结果。

    但错误终究是要被纠正的。

    拉斐尔的思绪在那些漫长破碎的东西中转了一圈,脸上没有任何异常,和走到他身边的尤里乌斯平静地打了个招呼。

    自从那天夜晚不欢而散,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众人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两人的神态,观察他们的举止,想要借此判断波提亚和西斯廷一世目前的关系,但令他们疑惑的是,无论是老辣的尤里乌斯还是年轻的拉斐尔都表现得十分正常,好像两人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分歧。

    是伪装,还是两人又和好了?

    怀揣着满肚子的疑问,他们不由得更加紧密地关注起了两人的一举一动。

    尤里乌斯和拉斐尔都是敏感的人,当然发现了这种若有似无的打量,尤里乌斯站在拉斐尔身边,用盛满葡萄酒的金杯挡住嘴唇,隐去那点微微的笑意,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年轻教皇身上。

    “看见了吗,你的每一个选择都会被剖开,放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被一点一点仔细研究,没有波提亚在你身后,这种研究马上会变成更过分的掠夺和攻击——最近是不是有很多人来向你推荐教皇厅秘书长人选?”

    尤里乌斯嘴唇翕动,尽量不让人从他的口型中分辨出他说了什么。

    拉斐尔没有回答,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笑容目视前方,还顺便对一位前来向他行礼致意的夫人点了点头。

    年轻的教皇披着一件金色镶边的雪白祭披,短斗篷式样的布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上半身,拉斐尔转动着手上的教皇权戒,半晌才说:“你也要向我推荐人选吗。”

    虽然是疑问句,他却用了平平的语调,话里的意味难辨。

    这个问题一出现,尤里乌斯就沉默了。

    他望着身边的教皇——他的学生、他的被监护人、他一手引领着教导着长大的人,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温柔青年,美貌如明珠光辉熠熠,什么都不必做就是全场的焦点。

    谁能想到,拉斐尔第一次被带到他面前时,是那样的狼狈呢。

    尤里乌斯的人生在出生前就已经被规划好了,他像之前的每一位波提亚家主一样,从出生时就得到最好的养育条件,两岁就开始多门外语的启蒙,到六岁为止,已经能说三门语言,之后接受大陆上最好的那些名师的教导,十九岁从父亲手里接过了波提亚这艘大船的掌舵权,二十岁进入翡冷翠神学院做了教授,地位、名誉、财富,世人歆羡的一切对他而言不过是唾手可得的玩具。

    然后他就遇到了被圣维塔利安三世带到他面前的拉斐尔——那时的拉斐尔瘦小干瘪,头发枯干,一双大大的眼睛嵌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大得有些可怕,雷德里克比他小了两岁,却身体健壮,看起来有两个他那么大,宽松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像是个大口袋。

    但他是那样的可爱,即使面色枯黄,也能看出那种无法掩饰的天生丽质,见到了尤里乌斯审视的目光后,他怯生生地想要后退躲避,这种反应尤里乌斯见多了,当时他尚且年少气盛,还不太会八面玲珑地待人,很多人都惧怕他。

    于是尤里乌斯移开视线,冷冰冰地问自己的堂兄:“这就是你的那个私生子?比雷德里克还大两岁?你从贫民窟把他挖出来的?”

    圣维塔利安三世叹了口气:“温柔点,尤拉,他以后会是你的学生。”

    尤里乌斯难以遏制地往后仰了仰头:“你在开玩笑。”

    圣维塔利安三世是与尤里乌斯血脉最为相近的血缘亲人了,又有着教皇的冠冕,两兄弟一个掌握着世界宗教的王冠,一个掌握着财富和地位的钥匙,在波提亚家族里的地位不相上下,尤里乌斯也很尊敬这位年长的堂兄,但不代表他会乐意接受这么一个肉眼可见的大麻烦。

    他又看了一眼拉斐尔——这孩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躲到了圣维塔利安三世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悄悄地打量他。

    像是一只爪子还没长齐的野猫,明明能被一根手指捅翻,偏偏好奇心还多得要死。

    尤里乌斯这么想着,看在那双明显出于同样血缘的紫色眼睛上,没有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你应该看看他的样子,他看起来很不愿意。”

    想了想,又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评价:“……而且很害怕我。”

    圣维塔利安三世嘴角抽搐了一下,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呃……我想他其实并不是害怕你……他很聪明,而且,你知道他是从哪里出来的——他是你的叔叔,把你的刀收起来!”

    最后一句话是对那个看起来瘦弱又胆怯的孩子说的。

    尤里乌斯怔了一下,定睛去看,才发现堂兄一直用力抓着那孩子的右手不让他动弹,而对方背在身后的手不情不愿地松开——那里之前死死地抓着一柄闪着锋锐寒光的小刀!

    什么躲在父亲身后一动不动,他根本就是被人抓着无法行动。

    什么胆怯懦弱不敢和他对视,这孩子压根就是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等待着他松懈的那一刻,然后——一击致命。

    这是个天生的猎手,善于伪装的毒蛇,留着至纯至正的波提亚血脉的狼崽子。

    被拆穿了之后,小小的猫儿一样的孩子也没有任何不好意思或是后悔的样子,甚至腼腆地对着尤里乌斯抿着唇微笑了一下,脸颊上飘起淡淡的红晕,好像在说,对不起啊,被你发现了。

    “以后你要跟随他学习,任何一切你能学到的东西,听着,拉法——”圣维塔利安三世按着儿子的肩膀,耐心地对他说,“就像是我之前跟你说的一样,你很聪明,你会成就一番大事业的,在此之前,我要你安分一点、低调一点、听话一点。”

    “他能教我什么?”孩子脸上的笑容褪去了,他用不符合这个年龄的冷酷审视着尤里乌斯,很神奇,这对之前从未见过面的血亲竟然在这一瞬间神情高度重合了,“他刚才表现得很蠢。”

    小孩儿毫不留情地抨击了尤里乌斯一句,语气轻蔑,显然对尤里乌斯见到他后的反应耿耿于怀。

    ……还是只记仇的猫崽子。

    尤里乌斯在心里想,不可否认的,他百无聊赖的情绪已经消失了,面前的孩子激起了他许久未曾有过的征服欲,他想驯服这头野生的狼崽子,让他温顺地对自己露出肚皮。

    而且,第一次见面就想杀了他……这种后知后觉的危险和刺激令尤里乌斯前所未有地兴奋。

    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同类。

    “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给你,权力、财富、地位,甚至你父亲头上那顶冠冕,如果你想要的话,我都可以给你。”尤里乌斯合上书,认真地对拉斐尔说。

    小孩儿怔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赤|裸|裸的怀疑,尤里乌斯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再多费一番口舌,哪里知道几乎是在话音刚落的下一秒,拉斐尔就脱口而出,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老师!”

    速度快到让尤里乌斯产生了一种自己被骗的感觉。

    他狐疑地看着面前这对父子,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

    样貌同样俊秀美丽的两父子则同步地露出了相似的无辜神情。

    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试探,拥有任命秘书长唯一权力的西斯廷一世就是不肯宣布他的决定,枢机们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没有看中的人,还是压根就不想要一个秘书长来作为自己的代理人。

    前者还好说,如果是后者……

    那他们就要再斟酌一下这位新教皇的性情了。

    隆巴迪枢机为此私下里已经痛骂了波提亚家族无数次了,其中夹杂着对拉斐尔本人以及他女性亲属的恶劣问候,隆巴迪枢机的儿子们早就对父亲的暴怒习以为常,当兄弟二人提着马鞭走进隆巴迪宫时,又听见了楼上传来父亲的抱怨,于是默契地悄悄绕开了书房的位置,免得被殃及。

    “所以那位教宗又做了什么让父亲这样生气?”弟弟顺口问。

    “肯定是秘书长的事情,你知道,父亲一直很想让你接替这个职务,但是教宗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哥哥回答。

    弟弟脸上露出了不屑的表情:“自己的想法!哈!他可是被波提亚那个尤里乌斯扶持上位的,波提亚允许他有这些可爱的小想法了吗。”

    “你说得对,听说尤里乌斯为了让他坐上那个位置,给每位枢机都送了至少十万金佛罗林的现金,还不包括各种庄园的不动产,结果他一上去就要造反……尤里乌斯可能快气死了,他估计长这么大都没遇到过这样的白眼狼。”

    兄弟俩忍不住笑起来,尤里乌斯是他们的同龄人,但在翡冷翠的名利场上,却是连他们的父亲都要谨慎对待的对象,他们很乐于嘲笑对方的失误,就好像打败他的是自己一样。

    类似的言论在教廷里甚嚣尘上,他们一致认为教皇和波提亚翻脸了,这是个机会,或许他们能从没有靠山的年轻教皇身上获取更多的利益,秘书长这件事就是个问路石,只不过谁都没想到看似年轻没有经验的教皇根本就是铁板一块,油盐不进到令人难以置信。

    他好像完全不在乎示好,也对威胁无动于衷,和天使一样温柔的面貌不同,这人就像是一块大石头,硬邦邦得叫人无从下手。

    隆巴迪枢机不知道两个儿子正在外头嘀嘀咕咕,他结束了对拉斐尔和波提亚的例行问候后,开始看下面送上来的文书,上面写着一排名字和所属教堂,其中就有位于下城区的圣杯教堂。

    教皇宫要选新的护卫,这当然是一个往里头安插人手的好机会,枢机们和贵族们纷纷行动起来,他们各自手里都有几个关系密切的教堂,或许是由他们建造赞助的,或许是那里的主祷修士是他们的族人、下属,总之,在这些教堂里选取一定量符合要求的孩童并不困难。

    隆巴迪枢机看见了圣杯教堂的名字,粗黑的眉头皱了一下,但是没有说什么。

    “就这些人了?”隆巴迪枢机有一张四四方方的脸,眉眼粗犷,四肢粗短有力,像是在码头边长久干活的工人,他的样貌不仅不精致,还过于粗糙了,但这种外表的确令那些普通工人十分有好感,这也是他能一路从濒临破败的小教堂爬到枢机位置上的一个重要原因。

    管家站在他身边:“是的,大人,报上来的名字只有十七个。”

    隆巴迪沉着脸想了想:“也行,反正那个漂亮小子也不可能全部留下,其他家族的人也会往里塞人,十七个……哼,也差不多,有没有特别注意的?”

    管家点了几个名字:“这几个,据说年纪正好,人也非常机灵,而且身体健康,样貌端正,被留下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很虔诚。”

    虔诚,隆巴迪的胡子翘了翘,至于是对谁虔诚,这一点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怎么还有个圣杯教堂的?费兰特?这名字不错。”枢机点了点那个名字。

    管家看了一眼:“噢,圣杯教堂的负责人说,这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而且足够狠心,听说他好像去了玻璃工坊,为了凑够给负责人的好处费。”

    他们对于教堂的修士盘剥孩童的行为不以为意,这种行为在哪里都存在,只要最后上交的好处足够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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