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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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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到长洲,纯仁却并没往城里去看文藤,反是搁下行装直截由北门出了城往季云观去了。

    年轻的观主一早便掐算得明白,命几个童子洒扫干净谢了客,亲自收拾好茶炉炭火清清静静坐候纯仁。

    日近正午,终于有人轻叩柴门,几个粉雕玉琢的小道童半走半跑着踅到门前为纯仁开了门,随着观主唱了喏。纯仁抬头勉强朝观主笑笑,唤声“良哥儿”。

    年轻的观主将拂尘一扫,摆着手拒绝道:“诶,这里并没有什么明良,贫道道号微清。”边说边皱着眉。

    纯仁白他一眼,自顾进了院门,边走边道:“既然这里并无我七弟,从此供养便免了罢。”

    “微清道长”跟着纯仁笑道:“这是哪里话,善人岂无些济世救苦之心?你看我这山乡陋院小的小老的老,小道手无缚鸡之力,善人不施舍些香油钱,我这一山人可就没活路了。”

    纯仁也不理他,笑着直往他静室去了。进门便见烹茶所需诸事齐全,香炉里紫烟袅袅竟是早有预备,转头向明良道:“你如今倒真长了些本事,连掐算都学得了?”

    明良一笑,“哪回不是这个时候?便是不掐指卦,我还不知春闱何时结束?”说着伸手请纯仁落座,自己往茶炉底下添了一块白炭,取出一个瓷坛,将里头水舀出几盏来煮。纯仁也笑了。

    “恕弟多嘴,兄长又不是瞧不出个冷热炎凉的,何苦一趟趟地去。”

    纯仁望着他扇蒲扇的的手,炉底无几块炭,炉中水全不见些动静。“父亲遗命如此,你们不想去也罢了,我认下了这摊子做了宗子,若连我都不遵先代遗命,还成什么体统?”

    “体统?兄长这话便是胶柱鼓瑟。”明良认了真,一脸严肃撂下手上蒲扇,“父亲说的便都得照做不论么?我只问兄长一句,若祖父尚在,他老人家听见父亲这句‘遗命’,他怎么看?父亲这主意合祖父的意么?”

    纯仁直盯着炉火,见明良撂下蒲扇,几块白炭半明半灭,他看得直替明良着急。明良的话说完,纯仁垂下眼一声长叹。半晌无声,纯仁淡淡提了唇角,“你是通透洒脱人。我比不得你。”

    “兄长亦可洒脱。悬崖撒手、苦海回头,只要兄长狠一回心。”明良说得认真,极干净清雅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无。

    “都学了你,一家子一齐做道士去?”纯仁苦笑。

    “未为不可。”明良说得认真,纯仁笑着摇头。

    “便不肯割断这红尘万丈,好歹三年一回往京里白讨没趣的勾当就不必了罢。”

    纯仁半晌没作答,皱眉望着炉中水,“你再扇几扇,就这几块炭,恁久不见动静,何时能好?”

    明良撂下扇子将纯仁一瞥,冷笑道:“兄长富贵繁华中待得久了,一壶水的耐性也没了。”

    纯仁听得一怔,呼口气没了话。

    两人再不开口,无声无息守着一壶久久不热的温吞水。山中清净,春日却来得迟些,如今一株山桃淡粉褪白犹是烂漫,纯仁望着窗外心上终于松快了些。

    明良自幼生得惹人疼,又极聪明,父亲在时寄予厚望,早早中了举人。谁知那时父亲才刚过身,他立刻换了一身靛青道袍收拾个小包袱转身便往山里道观去了,全家哗然,纯仁认真吓唬几回全然无用,末了实在不忍照死拦阻,最终由了他。

    这季云观在云岩还往北些的山里,原只一个老道守着,明良来了便守着老道过活,自己学些典籍,再向老道请教些科仪。纯仁先时常常来劝,劝也说不过他,到了不过留下些供养银子自个儿原路回去。

    时日长了,纯仁也认了。每回上山嘴上仍要念叨几句,其实不过来瞧瞧幼弟。又过数年,原先的老观主羽化西去,宋家供了不少香火钱风风光光地将老道送走,明良承了老道衣钵做起观主。

    也说不清缘由,从几时起,纯仁春闱回来总要往明良那里去一趟,明良每回必要板着脸将自己一顿褒贬,纯仁就任明良说。听着明良口里的荒唐话,吹着山野春风,心里仿佛便好受些。

    家里有个出家人倒也有些好处,纯仁自嘲,只是供养贵些。

    明良闲闲扇着破蒲扇,“父亲也实在不通,一把年纪瞧不出个时势,还是三叔明白。莫说咱们,便是两位叔叔那时,不已是这副样子?”

    明良这样议论父亲,纯仁本要骂,一句“住口”却说不出,反自己撑不住笑了。

    “兄长细思,王家那不通气的东西都三品了,他当年那荒唐文章,兄长时文作了二十多年,难道还不及他?”

    纯仁终于嗔道:“行了,积些口德罢,那是你姐夫。”

    “姐夫是姐夫,文章不通仍是不通,莫说是姐夫,他便是姑父我也仍是这话。”

    纯仁就要笑,只强忍着,那炉中水似是为王巡抚不平,终于些微冒着细泡沸起来。纯仁瞧着泥炉就待明良投入茗叶,却见明良直截提起红壶倒出两盏滚水扇两扇将热气扇去,待水稍稍凉些正色奉与纯仁。

    纯仁一怔,“上回给你带的碧螺吃完了?你早说,我再带些。”

    “碧螺还有。”

    “那这是?”纯仁直望着明良。

    “上善者若水,至清、至浊、至寒、至热、至甘、至苦。一瓢便是江海,其中已是百味,何用他物夺其志?”

    纯仁听了低头望一望那盏清露,自是好水,澄若无物、明净无瑕,便如自己幼弟。纯仁笑笑,拈起轻呷一口,入口微甘。

    “这是观音泉?”

    明良点点头,纯仁“嗯”一声,慢慢呷尽了。

    明良将余水倒了,另启一瓮舀些在壶中慢慢地煮。这回两人都没了话,纯仁认真等着明良这份招待。

    又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微风乍起将山桃花瓣摇落些许,纯仁听着风声,却静静望着面前泥炉不曾抬头。明良手上蒲扇不疾不缓、扇底风似有似无,壶中水似动非动。

    半晌,第二瓮水终于好了,明良如前法奉在纯仁面前。

    纯仁先拿起嗅了一嗅,嗅不出个所以然。轻呷一口,分明极热,却觉心底沁凉,神清气爽。纯仁顿一顿道:“这是寒水。”

    明良点点头。

    “哪里来的?”

    明良笑笑,“兄长试猜一回?”

    “雪?”

    明良仍是笑,并不言语。

    纯仁又呷一口,些微有些草木之味。

    “你不会也学他们弄的什么梅花上的雪罢?”

    明良哼出一声颇为不屑,“兄长黄汤灌得多了水也尝不出,那等俗物我岂会拿来侍奉兄长?”

    纯仁挑了眉毛微笑一笑并不理他。

    “这是去岁落雪前最后一场冬雨,我等了一夜,第二日天不亮打松枝上收来的。岂是娇花之味?”

    纯仁听得肃然,拾起细品。确是微有青松凛傲之味,只是此味幽微似有似无,凭纯仁之舌实不能立辨。于纯仁而言,已是言其有便有,言其无便无了。

    “我确不大尝得出,给我吃倒糟蹋了。”纯仁微笑。

    明良正色摇头,“非也。唯兄长方知此物珍重。山中鸟兽亦常得清泉果腹,若论舌上滋味,我等怎比鸟兽。只是松上冷雨、山间清露,个中真味非兄长心中不能尽得。”

    纯仁听得渐渐去了笑容,静望明良一阵,正色道:“微清道长这份心意,学生领受。”

    明良起身敛衣正色向纯仁作了揖,纯仁认真还了礼。

    这趟果真来对了。

    只是还礼的供养仍是贵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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