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1
那日掏心掏肺的一篇话,说完到底没了动静。顾氏虽说不上为什么,但她模糊似也觉着这样的主意家主是听不进的。起先家主传了信来托她管家,顾氏一肚子踌躇满志。嫁来十数载,早瞧着这儿不合规矩、那儿不应当,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对牌在手必定严加整饬,届时局面一新,众人才见她的本事。
如今协理中馈已得数月,却实打实晓得了什么叫作操心受累填不满的窟窿。宋氏百足之虫,一日大小事七八十件,属实焦头烂额。便说银钱一事,千头万绪,各项花销从前冷眼瞧着皆当废黜,如今自个儿管起来才知其中渊源众多、关乎家声,轻易动不得。许多白撒银钱之事皆是老太爷在时亲自定下,接济族中鳏寡孤独的,如今骤然免了一则有违祖训、刻薄少恩,二则旁人闻之必认宋府败落,断不可行。
顾氏思来想去唯有家班一件,耗费甚剧却“无关痛痒”,若能废除则中馈之窘立解,她这才鼓起勇气说给周氏,不想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顾氏不由长叹口气。大姐姐那日兴师动众地翻箱倒柜扒拉自己头面,做给谁看呢?一副头面再金贵,能当几百两银子?何况难道她真能收主母的钗梳不成?
自打入秋时接了中馈,顾氏已小小不言地动了数次嫁妆,今日五十两、明日百来两,前前后后加起来怕有三百两不止。亏得顾氏箱笼不薄,如今每夏归省母亲、嫂嫂又千方百计地贴补,区区三百两倒还不算什么。
家班新戏一笔五千两没有着落,周氏做个样子教顾氏拖着,顾氏如今亦学了几分眉眼高低,不至糊涂到拿自己箱笼去填,便两下拖着罢了。横竖自己只是暂管,跨过年去,待周氏身子好些还是交还主母的好。
顾氏想着倒生好奇,想来中馈的窟窿天长地久,并非自己接管时才有的,从来也不见周氏理家时露怯,那么周氏背地里究竟拿了多少嫁妆来填这无底洞?顾氏想得悚然,怨不得人说大家子的宗妇不好当……再想想大爷背后那些事,顾氏直摇头,还是自己的六爷好……
顾氏边想,一会儿心思便又往天边去了。也不知六爷人在京里好不好……
菊残霜冷、枰卸金妆,冬日渐深,腊梅渐渐迎着雪吐出花苞,推窗便觉寒梅幽馥。天一冷,人也仿佛慢下来,各房都觉安静,只四房里文泽又病起来,时好时坏,纯仁忙请太医来瞧,日日盯着开方配药,屋里终日飘着淡淡药香。
到了腊月,文泽终于好些,家中忙着预备祭礼、过年,顾氏日日只是忙碌,将儿子丢在一边。寒琅渐渐生出些古怪脾气,大冬天时常院子里对着月亮发呆,一望就是一盏茶功夫,动也不动。顾氏怕他着凉,教训了数次。他倒驯顺并不辩驳,只是不见改,一旦逮着机会仍旧对了玉轮一望便是半晌,实不晓得望个什么。
难道书读多了竟读出些呆气?
年节下热热闹闹,顾氏忙得脚不沾地,给自己家的节礼也办得匆忙。寒琅毛遂自荐要代母亲写礼单和问安、拜年的家信。顾氏听得欣慰,便由着寒琅写了。信中拜问了外祖母、舅父、舅母,还问了雪苍表哥及雨青表妹安好。家信末了注着“拙甥寒琅下弦月下恭叩”。顾家得信后有人往绣阁去读过一遍,绣罗帐里、湘妃榻上,一个笼烟罩水、飘飘袅袅的小姑娘病得绯红着两腮,得了那句下弦月下偷偷笑弯了眉眼。
转眼元月将过,年节算是完了,江南春柳渐渐吐出一些儿嫩芽,近处瞧不出什么,隔岸却隐约显些翠色。二月便是春闱,才出元宵纯仁便携了参商同家里几个有举人身份的子弟赴京去了。此时北方尚且寒冷,船才行过徐州便搁下转了陆路。
神京此时仍是一片萧肃,湖面冰尚冻得结实,大街上人人裹得粽子一般,男娃娃戴着虎头帽,手冻得皴红却还捉着一支冰糖葫芦,那是一支竹签子穿的几个裹了糖、玲珑剔透的红果子,那娃儿咬上一口,红通通的脸蛋上登时沾些饴糖渣子,娃儿伸出舌头来舔舔,吃得香甜。
几个年轻的子弟瞧得新鲜,脸上现出些快活神色,纯仁早是来过六趟,看得再没兴致看了。
天子脚下梅花开,迎春花开,玉兰开,海棠也开。春闱终了,又是一年父子兄弟同科不第。槐花尚未及开,纯仁便可收拾回去了。
难得上京,去前纯仁携着参商去瞧了怀瑜。怀瑜仍在御史台,日子倒还平静。他见长兄、侄儿来了,兴致颇高,留他二人在自己一进的小四合院饮了一回。
酒至半酣,怀瑜低了头道:“翰林院去岁已是换过一位首座学士,仍是这般……弟无用,此事实帮不上兄长。”
纯仁缓缓摇头,“不干你事,你在那样的衙门,清望于你更是要紧。你只管顾着你自己便好,万不可为我走动。”
怀瑜没了话。
纯仁自袖中抽出一封顾氏家信递与怀瑜,又留了些银票与怀瑜道:“乌台没几两俸禄,多带些银子在身上,腰杆也硬些。”
怀瑜低了一回头,没说什么,笑笑收下了。
纯仁又留了三五日往还有几分交情的亲旧家中走了一趟,便雇船下了运河。
来时尚是隔河看柳,去时已是桃李芳菲,城外八达岭上杏花彤云遍野,城内国子监旁槐花满地落琼。去日不似来时,船上一家子侄皆没什么话说,唯有参商是第二回来,早知大抵如此,脸上还比其他几个好些。
纯仁温言安慰一番,应举不过是读书人本分。先代家主有训,凡宋家子弟必得应举至少二次,不得自弃前程。学不学在己,中不中由天,尽力便好,他原也并非指望子侄们一定得中,反劝诸人不必过于自责。诸人听了颇得几分安慰,可毕竟塞了十数载的经纶在肚子里只等卖与帝王家,如今竟是这般,岂能不怨?
纯仁仍惦记着去前国子监外看到的槐花。那花序倒与家乡的文藤颇为相似。
一者成树,一者却只是藤……可一者不过黄白,一者却是烟霞般的紫。
人生往往如此,成栋梁之材,抑或成就烟霞般绚丽的色彩,大抵两者不可得兼罢……
船抵长洲时或还赶得上文藤花期?纯仁立在船头向着春来绿水淡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