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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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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过半,天气渐暖,文泽身子已见大好,书房里望着院中绚烂辛夷,倒有些百无聊赖起来。澄信打去年季秋直写到今时,只见他日日闷在书斋,也不知究竟得了几折。

    文泽独立窗前正是呆想,澄信却灰着一张脸摇摇晃晃鬼魅似的飘进院来。文泽吃一惊就要唤他,却见澄信缓缓抬头眯眼望一阵太阳,那眼愈眯愈细几乎闭起来,好一阵一动不动,人看着竟有几分恍惚。

    “着实磨耗得他不轻。”文泽暗笑,转身亲自开了房门去迎他。

    “五弟!”澄信懵懵噔噔被太阳照得一阵晕眩,忽听一个极清润的声音唤他,勉力望去,四哥大敞着房门微笑望他,面色玉白、眉目如画。

    文泽今日穿着一件竹月色道服,腰上没系宫绦,衣服宽宽大大支棱着,肩膀处却直直折下去,单薄得很。

    澄信回神忙迎上去,不及行礼先拉四哥进屋将门关了。

    “四哥往风口里站着做什么,着了风怎么好!”

    “哪里就这样娇贵了。”文泽微笑。

    澄信听了这话也不吱声,抬眼瞥着他不放,文泽一阵心虚,笑道:“好好好,我错了,给五弟赔不是了。”说着揖下身去,澄信忙扶住了拉文泽坐下,自己再向文泽问了安也拉把灯挂椅坐了。

    文泽瞅他一阵,“瞧你眼下这一片青,写得不顺么?”

    澄信听了身子随着一声长叹委顿几分,一手揉着眼皮道:“没得自作自受,好端端写这样的东西。”

    “怎么?”文泽温声问着,递一盅热茶与他。“写不出?”

    澄信摇头,“本以为是自讨苦吃,谁知竟是自取其辱。”

    文泽不明白这话,将自己茶盅搁开静待他讲。

    “四哥,”澄信手里滚着茶盅,“四哥作诗时可会偶起一念,细思却是前人早作尽的,便灰了心无从落笔?”

    文泽倒被他问住,细想一想含笑道:“若论诗,唐人早已作尽,不说我辈,宋诗亦难争其辉,若以此论,我辈早不必作诗了。”

    澄信听了更委顿几分,摇头道:“弟如今便是这步田地了。”

    文泽倒似并未听见,起身负手行至窗下低声吟哦: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澄信抬头怔望,文泽细思片刻又吟道: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澄信听得出神,文泽转身笑道:“宋人若为不如唐人便不作诗了,如今何来这些句子?”

    澄信舒一口气,眼下挂着乌青却笑出一对笑靥,“四哥高见,弟受教!”说着郑重一揖。

    文泽笑着摇摇头,“我不过纸上谈兵,个中甘苦非亲历者不能知,我也是妄言了。”

    澄信连连摇头,“四哥之言醍醐灌顶,是弟顾虑多了。细想来,我辈吟诗作赋岂为赢过古人?人有所感,则付诸笔墨,禁之不能止,”澄信起身大踱,“我本为浇心中块垒,不如前人亦是常事,见前人感发同慨而优于我,正当喜逢知己,怎忧技不如人?”

    文泽望着澄信笑出来,“五弟聪慧何用我赘言?倒是鄙人受教了。”

    澄信忙摆着手谦逊一阵,两人互相恭维完了,文泽又问:“只不知五弟此问从何而起?”

    澄信又叹口气,“四哥自然晓得弟写的是‘钗头凤’。”

    “放翁与唐氏。”

    澄信点点头,“二人两小无猜,琴瑟相合,婆母不容,休书相绝,沈园重遇。”澄信往前探探身子,“四哥晓得那两支‘钗头凤’便在此处。”

    文泽点头。

    “此剧本因两支‘钗头凤’而起,这里必是点睛之笔。最要紧的两支曲牌直截套《钗头凤》,本是戏中人所作,不会露怯。”

    文泽再点点头。

    “只是我一部离合全本却不能止于此处,放翁年过古稀仍有《沈园二首》不可不提,那我便必得作出唐氏病终一折。”

    “唐氏一支‘钗头凤’何等工整清婉不输易安居士,可她病榻弥留之句却并无流传……”澄信说着抬头懵懵然对了文泽,“所以她一支绝命曲便得我代她填……”

    文泽亦有些发懵,傻傻望回澄信。

    “哥……吟成‘雨送黄昏花易落’的才女……临终之句……要我写……”

    两人凤目对凤目好一阵愣怔,文泽半晌咳嗽一声眨眨眼睛,“这便是磨砺你才情的关坎了。跨过去,澄弟必成大家。”说着捻须认真点一点头。

    澄信从不知四哥肚里竟也有这样的风凉话。他盯着文泽好一阵,面上现出些凄凉,半晌垂下眉眼身子靠回椅背上。“哥准备作壁上观么……”

    文泽又咳嗽一声,“你也知道,我自来不曾正经作过什么文章,这样长的本子……想来我远不如你……”

    澄信听得无话,揉着茶盅侧首望向窗前辛夷,“也不知那样的才女绝命前该是何等心境、怎一份感喟……”

    “人之将死……才与不才,感喟大多相似罢……”

    澄信听得背后一寒,回首怔望文泽。文泽神色淡淡并不见什么表情。四哥自来体羸,澄信打小记忆中的四哥便总在生病,亦有过数次性命堪虞之祸,方才这话出于四哥之口,澄信不禁心惊肉跳。

    文泽却笑道:“才女临终之喟,我以为五弟比旁人懂些。”

    澄信尚为文泽弱体哀悯伤感,方才这话却没听清,脸上正是怔忡悲凉。文泽抬眼瞧见,以为自己提起俞氏触了澄信伤心事,自悔多言,急忙致歉:“我失言了,五弟莫怪,我不该提这事。”说着就要起身,澄信回神将文泽按在椅子上,“四哥莫起来,”说着一面笑得凄凉,“四哥这话有理,只是她心事苦过川连……却多不堪提……我亦未得几句……”

    文泽不好再说,心中暗思:依所谓“表妹唐婉”之说,唐氏改嫁赵氏宗子,临终一腔心事对了赵氏恐怕亦难出口……如此唐婉倒同去了的俞氏颇有几分相似,难怪五弟要拿“钗头凤”作引……

    “钗头凤”是“钗头凤”,吟者却是“赵士程”……

    文泽想得出神,澄信看看天色不早,打起精神笑道:“搅扰四哥许久,如今天长,四哥莫太劳了神,早些歇着罢,弟告辞了。”说着便要离去,文泽想了想又将人叫住,“澄弟……话本原非我所长,怕是帮不得你,不过这临终一曲……你曲牌可已定了?”

    澄信诧异回头,“还不曾。”

    “你将如今已得了的几折拿来,我须多看些你的行文气调,才好贴上你文气。”

    澄信惊喜,“四哥要助我填这一支?”

    文泽微笑摇头,“未必能成,你莫太抱了期望。我不曾填过曲,连曲牌尚不甚了了,姑妄一试。”

    澄信喜道:“我是知道四哥的,不是祖父拦着,一套《楚辞》也作出来了。一支南曲算什么!”说罢却又蹙了眉头,“只是此事怕太劳神……还是罢了……”

    “我有分寸,若实在作不出我便不作了。”文泽淡笑,“你莫忧心。”

    澄信又望文泽一阵,心底两个小人吵得天翻地覆,左右拿不定主意,末了说声“我再想想”,转身去了。

    这已是月余前的事,澄信后头还是将自己本子给了文泽。不敢多拿,一次只得两折,过两三日估摸着文泽看完了再续两折。

    如今已是三月下半,纯仁方从神都回来人正在季云观,澄信、文泽约定代作曲牌之事他正是全然不知。

    眼看三月将过,英王估摸着春闱终了,忽传了文鹤入府。文鹤就要跪下行礼,英王一把拉住了,

    “行了,何必如此见外。”说时笑得温和。文鹤谢过告坐,英王又道:“叫你来也没旁的事,你大哥已是该到长洲了罢?这回如何?”

    文鹤笑道:“惭愧,家兄数日前已是到了,还是照旧。”

    英王点头,“正是为此。前头上巳节他在路上不及赶上,如今谷雨将至,藩府牡丹开得正好,我想今年雨水调和、各地无事,横竖人回来了,不如教他来我这里散散。”

    文鹤吃一惊心底竟是一暖,跪下叩首道:“晚生代家兄谢殿□□恤。一门坎坷仕子,蒙殿下垂怜、不弃微贱,鄙族上下感沐殿下雨露之恩,万死难报!”

    英王忙搀起来,“快起来,不必如此。本属应当,是你们受苦了。”

    文鹤听着竟有些红了眼圈,半晌说不出话,揖着不起来。英王叹口气拍拍他肩上。

    有多一顿饭功夫,文鹤走了,王妃打屏风后转出来。

    “怎的?宋纯仁又没中?这是第几回了?”

    英王心里细数一遍,“第七次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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