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
那夜献演已毕,柳官儿当夜便携了明官儿告辞回到文鹤下处,第二日脚不沾地地回了长洲,一刻不敢停留。明官儿实在生得招人疼,虽说王爷并非荒唐无礼之人,可那等虎狼之穴,明官儿若落了单,多留一刻都难保干净。
澄信直见着明官儿、柳官儿两个完好囫囵地回来才安心。时已入冬,不时落下几场冷雨,黄花斗霜吐艳,澄信将自己锁书斋日日挥毫。五房新丧主母,昭江、潇池两个身上有了孝,当年的秋闱、府试也都搁下了,家中清净无事,柳官儿不时夜里偷偷来会昭江。
十几岁的孩子,总是一日一变,柳官儿眼看着昭江一日日愈发俊拔起来,眉目如画、肌肤赛雪,一只素手偶一出袖,其洁白修长宛如玉笋,柳官儿一面是倾慕,却愈发自惭形秽,暗地里愁肠百结起来。
周氏的头疾已好了许多,年关将近,周氏明里暗里同纯仁说了好些次,中馈好接回来了。纯仁却每次含糊过去,只说不急在一时,教周氏多休养。周氏房里犯起嘀咕。
“你说你爷究竟怎么个意思?”话是对着川儿说的。
“爷不是说了教奶奶好生养着么?”川儿给周氏捶着肩膀。
“养什么?我还能再养个孩儿下来?”周氏指指背上,川儿再挪了垂着周氏后背,“我早说了我好多了,再说恁多年了,你见他什么时候这等体贴人了?”
“那头没了,这头良心发现了呗……”川儿说得轻快。周氏猛回头嗔着川儿:“又胡说了!再给他听见当真给你送回海东去看你怎么办!”川儿红了脸儿吐一回舌头。
周氏转回头又叹一口气,“良心……人有了良心还能投胎做男子汉呢?”
川儿“噗”地笑出来,“照奶奶这话,世上男子就没有好人?奴不信,这话奴也学给爷,让爷来评评理。”
“那么你见过有良心的?”周氏起了兴致,偏和川儿较这个真。
川儿歪头想了又想,手里也停下了,好半晌,唉声丧气道:“想了半日,就戏本子上的汉子有良心……柳梦梅、张君瑞、张继华,旁的真数不出来了……”
“便是戏本子也不全是好男子哩,你瞧瞧那个薛平贵,什么玩意儿!还有那个蒋世隆……”
“可不是!气死个人……”
两人说得正热闹,门外小丫头打帘子进来传话,“六奶奶来了。”两人忙止了话头。门外顾氏进来给周氏请了安。两人寒暄一回,顾氏面色瞧着比周氏还差些,神色看着也不大畅快,周氏了然,屏退左右。
“苦了妹妹了,家里人多事杂,这一向累得妹妹不清罢。今儿是有什么事?”
顾氏答道:“妹妹不敢,妹妹年幼见识浅,这也不过帮姐姐几个月,左支右绌的,姐姐管着一大家子十来年,实在劳苦功高。”
“哪的话,凑活着过罢,谁家不是一本烂账,折了胳膊袖子里藏。妹妹要是瞧出什么不妥当的只管说,若有能改的便只管作主改了,莫只顾着我们面子才好。”
顾氏没接话,面色更显些为难,周氏给她递一盅热茶,“究竟怎么了?”
顾氏又下一回决心才慢慢低声道:“不敢欺瞒主母……前头五姐姐的事办得热闹,单是棺材便花了六百两,捐敕命花了的二千两,再加上各项烧埋、这一月官中迎来送往,花了不下五千银子……今年官中的银子差不多已花净了……”
周氏叹口气,“家里遇上这样大事,也是没法子。你也别急,二爷那边买卖、田庄也快要年终算账了,再等等,二爷那边来了银子就好了。”
“二爷那头……已是送过一回了,二爷的买卖还供应着三爷、家班在南都的用度,南都那头花钱流水似的,二爷哪能余下几两银子贴补这边……”
周氏抚着杯盏没说话。
“若只是日常用度,奴多少还支吾得过,可前日大爷打发人来说,五爷要写戏本子,行头皆要新做,又是杭绸、又是绣,一件就要百两银子,奴收到家班开来的单子,里头单是头面上的东珠便以斗计,这一本戏下来竟要四五千两……如今哪有做这些的银子……”
顾氏说到这里不好再往下说,低下头去。屋里半晌没动静,周氏好一会才道:“大爷说给你不过让你预备着,我听说五弟那头还没得几折呢,行头明年慢慢办也使得,不急在这一时。真到那时还没有……”周氏说着转头唤川儿,“你到箱子里看看奴那套嵌了八宝的头面还在不在,拿给六奶奶。”
川儿领命便要去,顾氏急忙站起来拦着,重重福了一福道:“奴怎敢使姐姐的钗梳!姐姐千万不可如此,若届时当真腾挪不开……奴自去想法子。”
周氏摇摇头,“你能想什么法子?还不是一般的去当?我被你们唤一声姐姐,自然是我来,让你为我操这份心已是不该,哪能再动你的嫁妆?”说着又要命川儿去拿,顾氏再三拦阻,劝慰道:“既不急在眼下,姐姐不必此时寻来,或许到时候竟可应付了也未可知,不如越过年去再说,若真不足,妹妹再来问姐姐要。”
周氏听她这么说才罢了,顾氏却又道:“妹妹有句话……知不当讲……可思来想去,不请教姐姐实在咽不下……”
周氏忙着接口:“妹妹只管说。”
“咱府上的家班……三代心血、名扬四海,奴自然晓得……可……淫词艳曲、私约偷期,原是末技,于教化有妨的,本不该花这样大的心思……市面上走江湖的戏班多少还卖些曲金、自赚生活,咱家却是高致,无论何处献演皆不收一金,如此自折本钱、有伤教化之事,白赚个浪荡浮名……”
周氏才听一句已然震撼,却不能露,啜着茶不发一语,顾氏愈说愈认了真,说了一大篇道理,周氏震撼得竟不知如何劝导,待顾氏说完,周氏静了半晌,搁下茶盅微笑着问顾氏:“那依着妹妹应如何?”
顾氏认真道:“依奴说,虽不急于一时,可三年五载的,还是遣散了的好。”周氏几乎要将茶喷出来,狠命镇定着继续往下听,顾氏还道:“便不能,或可学着收些曲金,能支应得过日常花销才好。”
连川儿听得都张大了眼睛,插道:“六奶奶意思是教家班‘落地’?街上卖唱去?”顾氏听了一怔,似也觉着有些别扭,想了想道:“也不至往街上去演罢……比方哪里大户家的堂会,好歹收些银子……”
川儿还大张着一双玲珑眼,面上恍然,“哦……去大户家唱堂会……”边说,缓缓点头。
周氏定了好一阵,笑道:“妹妹的意思奴明白了,只是家班是大事,奴拿不得主意的,等家主回来我把妹妹的意思和家主说了,若可行,大家商量着办。”
顾氏起身行礼,“奴只是一点粗浅见识、糊涂心思,没有旁的意思。家主、主母若觉得使得,奴便听家主主张,若使不得,就当奴小孩子嘴里胡吣,奴先给家主、主母赔罪了。”
周氏赶紧搀起来,“妹妹说的什么话,妹妹这样掏心掏肺对奴,奴感激还来不及呢。”
两人又说了许多有的没的,顾氏起身告辞。人去了,川儿摇头咂嘴,“川儿真是服了……六奶奶怎的一本正经说出这样一篇话来……让柳官儿几个去落地……”
“她也是一片好心为中馈想……家班花费着实是巨……”
“奶奶听见六奶奶说的么……要给商贾巨户唱堂会去呢……莫说老太爷,便是老爷坟下有知,棺材盖子都得掀了……”
周氏噗嗤一笑。
“奶奶真要说给爷么……”
“说?说出来你爷不得拿你瞧顾氏这副表情瞧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