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暗销肌 > 第20章 19

第20章 19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文鹤仍是去迟一步。帝姬一早发船,去前并未知会州府,连云氏也是当日一早才得消息。文鹤知道的本已迟些,又见沅沅哭得梨花带雨,实在抛舍不下,耽搁一日,第二日才发船。

    三日后帝姬已在南都,停船后直入藩府拜见叔叔、婶婶。英王设下玳筵为帝姬接风,叔侄三人宴上言笑晏晏。

    “皇婶不知,宋家人可恶!吾恁老远来给他家路祭,不过教几个戏子来扮两出戏,偏说什么为家里奶奶戴孝,不肯唱!还不是欺负侄女年幼的外乡人!”

    王妃未及开口,英王先笑道:“你这倒冤枉了他,他家伶人自来是宋澄信带着,这回没的是他的房下,那几个伶人说要停曲尽哀也算人之常情。南都戏班子多得是,过两日我将范氏家班叫来,他家《祝发》唱得更是一绝。”

    帝姬哼出一声,“皇叔南省待得久了,秦淮水养人,皇叔胳膊肘尽往外拐!”说着将头别向一旁作势撒着娇。

    王妃笑道:“好了好了,别气了,不过几个戏子,什么要紧。范衙也有几个标致的,见了你就知道了。”

    帝姬身子稍向前探一探,“他们说的那个明官儿,婶婶见过的?到底什么样?”

    王妃听了为难,“这……我也说不来……总归比旁人俊俏几分……眉梢眼角的……”王妃不好描述,夸得过了,帝姬难免更要生气。

    帝姬听了鼻子里长泄一回气,身子也委顿几分,“他家家主来请罪,带来一个,大约是家班一个什么头头,隔着屏风也瞧不清楚,不知可是那个明官儿。”

    “脸上可有一对儿笑靥?”

    “隔着那劳什子屏风哪里瞧得出!”

    “身量呢?”

    帝姬歪头略想一想,“倒跟他家老爷差不多高矮罢。”

    “那不是明官儿了。”王妃笑道,“明官儿是个半大孩子,身量还没足呢。”

    “侄女说的大约是柳官儿。”英王插道,“那是小班的班头,从小工的巾生,还兼着武生,应得下《夜奔》的角儿。”

    帝姬恍然,“怨不得,我说他在下头跪着,底下一股金戈之气呢。”说着摇头赞叹,“当个优伶倒委屈了他……我看他比父王麾下那几个小将军也不差什么……”

    英王“噗嗤”一笑,“台上的花拳绣腿哪能同真刀真枪比,容允抬举过了。”

    帝姬正色道:“侄女是望的是气,不是形,他有那股气呢。皇叔等着罢,日后自见分晓。”

    英王笑笑,举杯向帝姬一敬,“来,侄女难得来一趟,这几日就自在歇歇,有什么要的只管让他们说给孤,莫拘束了才好。”说着又向在坐敬过,举杯饮尽。

    帝姬领命饮了,半晌促狭一笑,“侄女这就有件事劳烦皇叔,只是皇叔须得先答应。皇叔若不应,侄女不敢说。”

    英王浓眉微挑,望一眼王妃,回头又笑道:“什么要紧事,还要容允卸了孤的梯子才肯说。罢了,孤应了,容允尽管说。”

    “容允要皇叔派掌府官亲去传宋氏家班。”帝姬昂头瞧着英王道:“他家定是为不肯应承容允才不来的。吾偏不信,若是皇叔使人去叫,那个柳官儿也敢不来?”

    英王略吃一惊,不想容允竟如此认真。

    “容允这里也出一人跟着,不许皇叔偷偷给他家递消息,吾倒要看他来不来!”

    英王摇头笑笑,“你皇叔还能干这偷摸之事呢?”他口中笑着,心上却是踌躇。当真依帝姬所言,纯仁那边误认自己传唤,不免奉承。人若真来了岂不尴尬?得罪了帝姬,非但于宋氏不利,更显得英王果真拉拢江左、党结士族,英王自己面上也过不去。

    然而既已应下,不好改口,英王只得答应。帝姬即刻催着英王传掌府官上殿,星夜发船长洲、传唤宋府家班。

    此时文鹤尚在船上,正是一无所知。次日文鹤离船登岸,才到下处,家人立刻呈上英王所留信笺,教文鹤立刻入府,有事相商。文鹤不敢怠慢,膳也不及用,急往藩府去了。

    英王见了文鹤将前日之事一一相告,问文鹤可有法子给纯仁传个信。文鹤为难,他家不是武将,不养鸽子,哪还有飞鸽传书的不成?何况估摸着掌府官亦快到了,如今再传已是太迟。

    文鹤思忖一阵,向英王道:“殿下莫急,这几日晚生着人守在案口,若真来了,务必将人拦下。”

    英王背手踱一阵,“纯仁若真应承了,在南都拦下又有何用?”

    文鹤沉吟,“多少有些准备,便说是携家班来请罪的亦未为不可。鹿马之辩,家兄大约还圆得回……”

    英王停下瞅文鹤一眼,半晌一笑,“我倒忘了宋相当日事迹了,儒生的两片嘴……”

    文鹤笑着躬身作揖,英王又同他闲聊些旁的,许久方散。这日后,文鹤日日命人守在定淮门,紧盯岸口。数日过去,终于待到藩府官船靠岸,却并不见宋府家班,藩府长官竟是空手而归。

    掌府官同帝姬近侍一同归藩府向英王、帝姬回话,说辞竟同帝姬在长洲行在听来的一般,家班为五奶奶守孝,不敢奉召。文鹤也在席上,英王听了瞅文鹤一眼,文鹤亦不明就里,强作镇定离席跪在当中为家主及家班再向英王、帝姬请罪。

    英王暗松一口气命文鹤起身,帝姬见宋班果然不来,低声哼了一句,只得罢了。

    此事暂告段落,英王却生疑惑:纯仁是如何提前得了消息?若如此,何以文鹤竟不肯相告?若并未得着消息,那便是纯仁为不愿两边得罪,干脆拒不奉命?他们倒撇得干净……英王背后冷哼。

    再过几日便是王妃华诞,帝姬决意留过王妃寿宴,待华诞过后便发舟北上。为宋氏家丧,家班不能奉承,英王另请了范氏家班为王妃贺寿。范班分作两队,一对在外堂为英王扮《祝发记》,另一队则与内堂为王妃贺寿,唱的什么王妃不肯告诉,只说到时候瞧心情随意点点罢了。

    看看已是华诞日,又一日官来官去、闹闹哄哄,傍晚时分银烛初上、华庭玳筵,酒已过二巡,忽听宫人传报,宋纯仁携两位伶人殿外谨为王妃华诞叩首恭贺。英王稍觉些意外:来便来了,却为何又带了两个伶人?虽是不解,却将人一并传上来。

    纯仁一身襕衫跪地以国礼相见,拜过英王、王妃、容允帝姬及皇长孙、皇孙、皇孙女若干,两个伶人跟着叩首。

    英王仔细觑着,来的竟是柳官儿和明官儿,转头向帝姬笑道:“容允瞧瞧,前儿抱怨没见着,下头小些的便是明官儿,好生瞧瞧罢。”

    帝姬不想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赶紧命几人起身,教明官儿抬起头来。瞧过一阵便忍不住点头赞叹,前头生的气竟抛在九霄云外了,向王妃道:“果然生得俊,这双眼睛真教人不知夸什么好。”

    帝姬瞧明官儿瞧得忘了生气,英王却还惦记着,问着纯仁:“前头两日去请你们,倒不肯来,今日又是个什么意思?”

    纯仁身后明官儿撩了前襟跪在地上,磕头道:“小的斗胆死罪。此来与家班无干,是小的一人蒙王妃抬举,认了娘娘身边的欢若姑姑做娘,娘的主子便也是小人的主子,今日娘娘华诞,小的为代母亲向娘娘贺寿而来。”

    英王张大了眼睛望一回王妃,王妃点点头,“这孩子实在可怜见,我教欢若认了……我恨不能自己认呢,王爷别怪我。”

    英王边笑,将头点了几点,又摇了几摇,拿手指着纯仁无声发笑,半晌才道:“罢了,来‘彩衣娱亲’的,既是姑姑认下的,孤也没话说,”说着又向了帝姬,“容允这回不气了罢?一会教明官儿唱出好的。”

    帝姬已打量完明官儿,正认真盯着柳官儿瞧,听英王问,笑道:“嗯,我只管领婶婶的情便是!”

    一时两个伶人先被打发下去上妆,纯仁入席,再向英王、王妃、帝姬依次敬过。英王还问:“柳儿一会也上台么?”

    纯仁奏禀:“回殿下,今日只是明官儿。”

    “哦,孤忘了,只他一个有干娘。”说着“噗嗤”一笑,“他一人能唱个什么?”

    “《拾画》、《叫画》”

    英王听了挑高了眉头,“《牡丹亭》么?我早看他堪扮柳梦梅,可惜我辈不是寿星,瞧不着了。”说着又笑了。

    月上中天,明官收拾好了缓缓踱上高台,眼波流转一回,带笑略唱着几句身世。台上正演着,英王不知打何处踱入后堂,悄悄往王妃身旁坐了,见明官儿弯腰作着身段正踱入“杜府花园”,嘴上一笑,悄声向王妃道:“吾来得正是时候。”

    王妃瞧见,带怨轻锤英王一下,意思他莫出声,却笑着由他坐了。

    明官儿“花园”里往左右瞧瞧,摇摇头脸上生出些伤感,打袖中掏出折扇擎在手里,长声作叹:“则见风月暗消磨……”

    明官儿唱得动情,座中皆觉缱绻,王妃悄悄拉了英王手,英王将掌心的手握紧了,王妃觉着,转头向英王一笑,却见英王瞬都不瞬含笑望着自己,不由也将眼睛弯下去,唇角高高提起。台上接着唱道:

    “……画墙西正南侧左……苍苔滑擦,倚逗着断垣低垛,因何蝴蝶门儿落合?……早则是寒花绕砌,荒草成窠……”

    英王陪着听完《拾画》、《叫画》,赏了又赏,明官儿退下,英王还欲陪王妃再听,王妃催着英王往前头去了。

    王爷走了,王妃催着范府家班赶紧上来。原来那日中秋听过《题画》,王妃便一直惦记着《桃花扇》尚未听完,几次欲要请人扮演下面几折。然而此篇家亡国破十分伤感,英王总不肯教王妃听,尤其生辰,更是忌讳。王妃这才急着将英王赶出去,偷偷吩咐范氏家班背着英王扮演起来。

    上头唱得热闹,明官儿在后头由柳官儿陪着卸妆,不时往台上瞅。他的《桃花扇》尚未学全,后头几出他也是没见过的。

    柳官儿看他分心,连着催他,让他只管卸妆,自己给他解绑头、梳头发。收拾完了,明官儿趁柳官儿理东西的当儿,偷偷撩帘去看台上,《桃花扇》已到尾声,一名老道手持拂尘自生、旦两人中间挥臂一扫再不容情,直将两人扫开,高声嗔道:

    “痴虫!你看那皇城墙倒宫塌、蒿艾遍野,这秦淮长桥已无片板,旧院瓦砾满地,萧条村郭只几个乞儿饿殍……”

    那生、旦两人还将手握在一处,老道拿剑指指在二人脸上,“你道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就割他不断么!”说着又挥起拂尘将两人生生扫开。

    明官儿看得心惊,心上突突乱跳。柳官儿瞧见猛一下拍上他肩头,明官儿被他拍得肩头一耸,柳官儿道:“什么时候了,瞧这丧气的劳什子作甚,走了!”

    明官儿从命提了包袱,却迟迟挪不动脚,台上已在唱: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柳官儿见明官儿红着眼睛动也不动,强拉了明官儿袖子提脚便走,明官儿仍在流连,背后老道泪涟涟仍在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